。高曜道:“其實孤有一事不解,本來昨日來看望姐姐就想問的,只因昱嬪在,便不好說出口。今日一見,疑竇更盛。”
我心中已有幾分明白:“不知殿下所言何事?”
高曜道:“孤聽聞令尊是遇盜身亡的,但孤見姐姐並無哀慼之色,不知其中可有隱情麼?”
我搖頭嘆息:“就是遇盜,並無隱情。”
高曜道:“從前姐姐樣樣事情都對孤言明,連母親被廢這樣隱秘的事情,都不憚暗示於孤。為何令尊大人這件事,卻不肯對孤說實話?”
我問道:“殿下說我父親的死有隱情。未知殿下何出此言?”
高曜道:“孤聽聞熙平姑母帶著姐姐的兄弟入宮見駕,想來是為令尊之事了。若不是事出非常,何至於入宮請父皇做主?還請姐姐告訴孤事情,免得孤猜得辛苦。”
我嘆道:“我父親實是遇盜,並無其他。只因汴城尹辦事拖拉,數日捉不到盜賊,長公主殿下以為府尹大人敷衍她,自覺面上無光,這才入宮求陛下做主。帶著苦主,總是容易說話些。”
高曜將信將疑:“當真如此?”
我笑道:“殿下不信,只管去問陛下。”
高曜垂眸半晌,才似一隻洩了氣的皮鞠一般,撥出一團苦熱:“好吧。孤只管信姐姐的。”
直到此刻,我方覺心中酸楚。父親為將高曜扶上太子之位,慷慨捨命,我卻不能對他言明。只為令他“內省不疚”'21'“敬而無失”'22'。我暗暗嘆息,語重心長道:“聖上以為慎妃娘娘自縊的因由尚未尋到,殿下推卻宿衛殿值之職,出宮守陵靜心,甚好。只是殿下居於山野陋居,千萬不要忘了昔日的志向才好。”
高曜微笑道:“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23'
我頷首道:“甚好。好在劉女史能陪伴殿下一道出宮去,如此臣女便放心許多了。”
高曜道:“劉女史肯隨孤吃苦,孤倒頗有些意外。她是幾時轉了性子,真是奇哉怪也。”
我斜了他一眼,嗔怪道:“劉女史肯陪著殿下守陵,倒不好麼?殿下怎麼反說她奇怪?”
高曜嘿嘿笑道:“孤不明白,便不能問一句麼?”
我笑道:“劉女史也是飽讀詩書的千金小姐,聰明絕頂,怎能不明白‘危而不持,顛而不扶,則將焉用彼相矣’'24'。殿下又何須問?”
高曜笑道:“倒是孤小瞧她了。雖然她並沒有姐姐這般事事周到,但孤也不會虧待她的。”
我頷首道:“肯陪伴吃苦,才是最大的忠心。可惜玉機卻不能陪伴殿下了。”
高曜雖然自願出宮守陵,但面對皇帝的疑心和未來寂寞孤苦的三年,心中未必不慼慼然。他小小年紀,卻極力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澹然神情:“不過三年罷了。況且這三年孤與姐姐都在宮外,焉知不能常常相見呢?”
我嘆息道:“玉機要帶著父親的靈柩回青州去。”
高曜一怔:“如此……那也罷了。只是三年不過轉瞬,姐姐不必太過傷感。”說著雙眼一紅。又閒談了兩句,便聽芸兒在簾外請行。高曜跳下榻來,恭恭敬敬施一禮道:“今日一別,曜當瞻望三載,以冀芳姿。山高水闊,風流雲起,願彼此珍重,不負來日。”
我亦起身行了一個大禮,一低頭,淚水沿著下頜滴落在襟前,像春日的渡頭相送時,一朵柔若無物的縹緲柳絮:“是。殿下……也請珍重。”
高曜回頭疾步去了。芳馨進來扶我起身,微笑道:“三年後,殿下就是個大人了,且在宮外平平安安地長大,總比在宮裡總有千般顧慮、萬般忌諱的好。姑娘不該如此傷感。”說著吩咐小丫頭端熱水進來淨面,又道,“就好比姑娘,三年之後依舊回宮,想來定然是身子康健、學問精進了。只要明朝相逢時,彼此更好,便不枉了今日之別。”
我頓時破涕為笑:“姑姑,你總是我的一言之師。”
鹹平十五年正月初六一早,我離開了這個生活了五年的皇城。我在修德門下轎,穿過深而窄的門道,忍不住回望。我心目中高貴莊嚴、肅穆森冷的皇城,只留給我滿眼望不盡的宮牆,一如我剛入宮時的那樣。走遠了,高聳的內宮西北角樓依稀在望,我偶然掀起車簾,但見角樓最高處的窗中,一抹明黃色如朝陽般張揚華麗,光芒萬丈。
午後,母親帶領我們姐弟三個,將父親的棺木送去了城外的鐵檻寺安放。只待汴城府衙查出了父親遇盜的“真相”,我們一家便扶靈回鄉。在鐵檻寺盤桓半晌,天漸漸暗了,於是趕忙坐車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