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村各鄉搜檢禁書的責任由各村都保長在縣吏的陪同與督促下完成。輪到朱口子村,卻是縣令申景冰親自帶領縣丞下鄉,往各家各戶搜檢。申景冰知道玉樞是皇妃,母親是命婦,便不欲上門。母親不願有人議論,說她身為外戚,不遵國法,於是特意命一個老家人請申景冰來。我雖不露面,卻把家中所有的藏書都搬出來讓他看了一遍。我本來也不愛看這些天象曆法、讖緯符瑞的書,自然家中是一本齊整都沒有。但是歷代史書中卻有天文志和五行志,我毫不猶豫命綠萼和銀杏拆了下來,交給他帶走。申景冰連說不敢,又說這樣的書怎能作數,兩手空空便回去了。當下申景冰和朱混將村中數十本冊子堆放在社前,舉火燒掉。
我本以為此事就此了結。不料數日後,朱混的夫人痛哭流涕地求上門來,說有人貪得賞錢,告發朱混還藏著一本《十代興亡論》沒有交出。申景冰派人搜去了這本書,將朱混收在監中,判了一百杖。朱老夫人年近八十歲,白髮蒼蒼,她拋下木杖,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又說申景冰的祖父與朱混當年有私怨,申景冰分明是挾私報復。想朱混耄耋之年,若捱了這一百杖,定然是活不成了。
母親到後面來與我商議:“玉機,你若有法子,便幫他一幫。”
我嘆了一口氣。第二日,我帶了兩箱書,親自去了壽光縣衙。
縣令申景冰生就一張扁長臉,臉色黑紫,像浸染了半輩子的煙火氣,又像一個熟爛的茄子。聽說我來了,趕忙攜夫人迎了出來。他夫人倒是美貌,吊梢眉,杏仁眼,唇紅齒白,像個新鮮出關的女鬼。兩人極熱情地請我去後堂飲茶。
我向申景冰行了一禮:“大人與夫人不必客氣,民女是為朱混之事而來。”
申景冰與夫人相視一眼,申景冰正要答話,夫人搶著道:“朱老爺藏了禁書,犯了國法,被我們老爺下在獄中。不過我們老爺體恤他年事已高,又是望族,一百杖是挨不得的,已判作十杖了。明日行了刑便放回去。姑娘放心。”說罷親熱地笑著,要來挽我的臂。我看了看她鮮紅的十指尖,又抬眼看了看她蒼白得像新刷粉壁的臉,忽然縮了手。
我問申景冰:“請問大人,朱混藏了什麼禁書?”
夫人答道:“是一本《十代興亡論》。”
我轉向夫人,微微笑道:“夫人對縣中事務很熟悉。這十杖究竟是夫人判的,還是大人判的?”
夫人低了頭:“自然是我們老爺。”
我不理她,又向申景冰道:“若朱混無罪,便當釋放,若有罪,就要打足一百杖。”
申景冰一時摸不著頭腦:“那小姐的意思是……”
我笑道:“一杖也不能打。”
申景冰一怔,夫人先冷笑起來。申景冰看了看她的臉色,忙道:“這恐怕不妥,畢竟藏了禁書,本官開恩只打十杖已演算法外開恩。”
我命人開了書箱,不慌不忙道:“民女向日在文瀾閣與書廒校書,見過書目中有朱敬的《十代興亡論》,不過寫了些魏晉以來君臣成敗之事,並無特異。若這也算禁書,那民女所收藏的史書,也請一併焚燬。不但天文五行志中寫滿了天文著象,連帝王紀、列傳、藝文志都不可避免地寫到這些。也免得旁人說大人厚此薄彼,於大人官聲不利。來日若被人參一本,說大人諂貴凌弱,懼內殘外,恐於仕途不利。大人說,是也不是?”
箱子裡是我收藏的幾套史書和數本週易卦書。申景冰看了一眼,臉色轉白,直拿眼睛瞟夫人。夫人輕輕咳了一聲,輕輕一抖帕子。申景冰訕訕道:“原來那不是禁書,卻是本官孤陋寡聞了。本官立刻便命人將朱老爺放出來。”
我屈膝行一禮,讚許道:“多謝大人。”
第三十一章 非不相愛
回村的路上,綠萼笑道:“姑娘真厲害,才幾句話就逼得他放了叔祖。”
我笑道:“這等色厲內荏的庸官,諒他不敢燒我的書。若有膽子,前兩天在村裡就該燒了。”
這件事傳開後,朱口子村凡有民訟不能在縣衙地保處了斷的,便都到我家來。多是些鼠竊狗偷、雞蟲之爭。有時我能查清,有時我不能查清。遇見實在糾纏不過的,寧可花錢補足他們損失的錢財,快些打發他們回去。這樣到了新年,母親還沒有說什麼,銀杏先向我抱怨家中的虧空了。
母親向眾人道:“都是族人,理當賑贍。天子秩俸,‘當須散贍六姻,為先君之惠,妻子奈何獨擅其利,以為富貴哉’'164',只當給咱們家娘娘積德了。”
我在屋裡聽了,不覺向銀杏和綠萼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