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便福身退至一側靜候,成去非拿起便撕了火漆,大致看了幾眼,不過些陳舊的場面話,卻寫得恣肆華美,倒是很捧大將軍的場,成去非知道這定不是出自許侃之筆,不知是哪個主簿長史為其潤色的……
剛欲放下,目光無意再度掃過一句“公乃行伊周之事”,不由又近了近燭火,一雙眸子裡忽似掠過寒鴉萬點,打了個手勢示意來人退下,自己復又踏出門吩咐下人道:
“去木葉閣請賀姑娘來我書房,倘不在,便去樵風園尋她。”
說罷自己騰出手來,隨意寫了幾個大字,盯著看了片刻,又把之前靜齋抄錄的那本《春秋》取了出來,似乎還不夠,便又把前一陣阿灰送來的《老子》也擺在了案几上。
那邊琬寧剛回木葉閣,尚不曾梳洗,聽成去非傳話自己,第一想的便是書籍之事,轉念一想不對,他說過不急的,二者,何苦晚上忽然叫她過去?她一路自然又是憂慮,彷彿自那事過後,她註定一生受其牽制受其擺佈了,人,果真不能落人把柄的,琬寧悽悽想,輾轉得很。
“大公子,賀姑娘來了。”下人低首傳報。
成去非緩緩轉過身,一眼就瞧出她的不安,便說:“到我這邊來。”
琬寧不敢不從,小步挪了過去,餘光瞥見那鋪開的大字,不免又驚又嘆,這字用隸書寫成,可謂自成一家,無雕飾而去流俗,古拙卻又見妍美。
還未來得及再多看幾眼,只見成去非讓了讓身:“你來看幾樣字。”說著一一攤開來,見她杵在那不動,手指點了點案几:“你站在那裡如何看得清?”
琬寧臉微微一紅,雖動了幾步,卻仍不敢離他太近,眼睫輕顫,低首接過他遞來的一本《春秋》,看到署名虞歸塵,便輕輕翻開,那虞公子筆法變化豐富,形態清新流便,自由任情,不愧是位列江左八俊之首的人物。
待她靜靜端詳半晌,成去非又遞了一本《老子》,上頭並無署名。這一本的字,好似琴瑟織錦,雖無定勢,卻自是一番儒雅氣質,很是潛靜。
直到最後,她才得以細看新墨書寫的這一張,一時覺得甚是為難,很明顯,這應是成去非所書,難道他是來讓自己評定字的優劣?這三人的字,各有其法,皆為上乘,她是難斷高下,那曲意獻媚的話,她恐怕是說不來的。
第49章
“來,”成去非提筆蘸墨;塞到她手中;先指著自己那幾個字道:“仿一仿我的字。”
琬寧愣愣瞧著他,見不是玩笑神色;才低聲推辭:“我不行的。”她絕不是謙遜,這幾樣字;哪一樣都盡顯天分與勤奮,那本註釋的《老子》雖不知姓名;她猜也定是數一數二的人物,倘是和成虞二人一樣年紀相仿,真可謂是青年才俊了。
不想成去非壓根不理會她,一壁替她抻紙,一壁說:“你有多少本事,我心裡有數,當日在你書案上見你臨摹衛夫人的《名姬帖》;婉然若樹,穆如清風,再推辭;便是矯情自飾。你受阮家教誨;就拿出點坦蕩之風,我不想多費口舌。”
幾句就堵得她無話可駁,他利利索索為她備好一切,就等她落筆,琬寧見他立在一旁,無形中自有壓力,成去非見她半日不動,遂道:“你安心寫,加上這兩本,撿兩句寫便可,我半個時辰後再來。”
說罷真的斂衣而去,琬寧暗暗鬆氣,猜不著他有何意圖,兀自茫然想了想,還是跪坐下來,待筆握手中,很快便全神貫注投入其中。
燈花驟然發出一陣嗶啵聲,琬寧不禁抬首相看,伸手挑了挑燈芯,埋頭繼續寫了。
半個時辰一晃而過,成去非什麼時候進來的,她全然不知,字寫好晾放一旁,琬寧正專心看那無名氏注的《老子》。
李耳老氏留下的句子就像頑石,把玩不得,琢磨不得。書於捲上不可讀,噙在口中不可言。想必研究起來自有三分樂趣,然餘下七分卻是無奈。
她也一直認為,註釋老莊,不過哪日忽然得了幾句珠璣之意,可一旦寫了,就不是了。似乎唯有困死胸中,那些玄意才有一條活路。
而這人,妙思繡口,一字一言,盡得真意,再配上這炫目的書法,乃世間賞心悅事……
“阿灰所注《老子》,賀姑娘似乎愛不釋手。”成去非上下打量她幾眼,她霍然起身,臉上一熱,把書反扣於幾,垂首往一側站定了。
成去非淡淡續一句:“真喜歡,就拿走看。”說著微微頷首往書案上掃去,細細看半晌,目中贊意漸濃,一旁的琬寧卻提了一顆心時不時偷偷瞥去一眼,也看不出他到底什麼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