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事裡張蘊臉色已是十分難看,卻仍在努力支撐,成去非忙上前關切道:“去非有失遠迎,中書令近日恢復得如何了?”他於張蘊病中親自探望過一回,本心中有底,今日一見,只覺張蘊又憔悴幾分,不免驚詫,張蘊見他神情,卻並不是惺惺作假,成去非不慣於此道,這一點,倒無可作疑,遂一笑搖首。
張蘊端坐已是難事,一手撐在几上,額間隱然有絲絲汗意,成去非只得道:“中書令還是坐榻上罷,這樣能適意幾分。”見張蘊不勉強,算是應了,便命人給他移了位置,待室內獨剩他二人,張蘊方道:
“蘊還未賀大司馬之喜。”
成去非一笑:“中書令折煞晚輩了,有什麼事,還請大人直言,晚輩不忍看大人如此煎熬,還要耗在虛辭上。”張蘊聞言一怔,不意成去非如此痛快,無奈笑道:“也好,朝中的事情我皆已耳聞,大司馬雷厲風行,一舉處決亂黨,天下盡知,今居功至偉……”
“中書令大人,”成去非果斷截住了他,“還是晚輩來說罷,省大人一些氣力,大人今日來,當是為試探之意,大人是來試探我是否有不臣之心,還是試探我到底要將東堂一事牽連到哪一步,或者兩者兼有,大人,晚輩沒說錯罷?”
饒是張蘊一把年紀,此刻聽得成去非言辭,也徹底呆愣住,一室之內登時只剩難堪靜默,成去非冷笑繼續道:“當下,也確實未有比中書令更合適的人選了,也許此刻大人同晚輩當如史冊所載那些隱秘故事,如何鬥得一番機鋒,方不負彼此身份心術,晚輩卻想明白告訴大人,我沒這個功夫,江左災後撫卹安置等等事務,依然一團亂麻,個別郡縣底下義軍起事不斷,屍首塞路,中樞最關懷者不在黎庶,卻在晚輩一人身上,”他目中越發冷漠,“未免太過厚愛成某。”
“國朝內憂外患,積弊已深,中書令歷經兩朝,不會不知,如今拖著病體殘軀,卻也只是來關懷晚輩朝堂紛爭之事,”他目光忽就如刀,“如是這樣,大人還是早些回去歇息養病為好,我那書房事情尚未做完,只怕無人能替。”
這先聲奪人的一番話,絲毫不顧情面的一番話竟說得張蘊無從應對,面上也甚是尷尬,不由沉沉嘆道:“伯淵這麼說,我這張老臉,確是無處安放,也罷,別的且不提,只大司徒一事,我不為他求情,可他終究名望在此,身份在此,三公僅餘他一人,此次事端,雖與嘉平末年阮氏一事不同,但誅殺三公的事,我朝不該再有,方才成伯淵說我是病體殘軀,不錯,也請你仔細為大司徒算算時日,”張蘊一陣劇咳,幾欲將心肺吐出一般,成去非離坐起身,方伸出手來,被張蘊擋住,他揚起已被震出碎淚的一張臉,望著成去非,定神緩緩道,“窮寇莫追,大司徒到底也算你的長輩,成伯淵,縱然青史上兄弟相殘、父子相鬥的事亦不是孤例,但日後臺閣裡,你就無需大尚書相佐了嗎?僕射之死,你不痛心?你既不願枉費精力內耗,這一事,小懲大誡,就此收手罷。我想,大開殺戮,你亦不願如此行事。”
成去非靜靜聽他說完,點頭道:“大人果真是國朝的衡器,晚輩佩服先帝用人之道。”張蘊眼中忽就洩出幾分傷感,許是因乍然提及先帝之故,再一細想,當初四大輔臣中不覺就獨剩自己,故人漸次凋零,而自己,大約也快要就此去了,只是他日再逢先帝,他是否無愧於心?念及此,心上又急急跳將起來,張蘊顫顫巍巍站了起來,在成去非扶住他的那一刻,終伸手重重握了兩下,渾濁的目光就這樣又在年輕的大司馬身上翻滾一遍,一時心底都不知到底要唏噓感慨些什麼,他彷彿再次看到了年輕時的成若敖,但分明又不是,便再無話可說,在喚來的小廝攙扶下蹣跚挪出成家的聽事,耳畔卻傳來三十年前的腳步聲——
是的,那時許侃來過此間,自己來過此間,四姓尚無今日權勢,許侃尚無日後荊州經營,而那腳步聲,此刻又不知出於何故而回蕩在耳畔了。
成去非默默目送張蘊離去,無數念頭從心上湧過,直到趙器進來,見他神情冷淡得很,到嘴邊的話便又打了個圈。
“什麼事?”成去非瞥他一眼,趙器忙改口道:“該用飯了,大公子。”
成去非抬腳往外走來,冷冷道:“你如今放肆不少。”趙器知道掩蔽不過,只得一面走,一面從懷中掏出一封書函來:“前幾日,小人是在雞籠山顧公子的新墳處尋到了煙雨姑娘,可那時她不肯來,要等頭七過了,這一回,再去找,才知道那煙雨姑娘竟,竟不知所終,”趙器嘆氣,“她只給賀娘子留了封書函。”
好一個不知所終,成去非面上立刻冷了兩分,幾步又折回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