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牢房內一片寂靜,只有這孩子憤怒的厲聲尖叫,猶如刀刃飛舞,傷人無形。
袁恕己看到這裡,又看阿弦,卻見阿弦盯著蒲俊,神情凝重。
蒲俊彷彿發瘋,袁恕己只得叫差人將他先帶出去。
蒲娘子雙手掩面,卻不放心兒子,正要跟去,因見阿弦在旁站著,便止步說道:“十八子先前問我是不是心安,你當真以為,我願意過這種偷偷摸摸的日子嗎?”
阿弦不語。
蒲娘子繼續說道:“可除了這樣,我能怎麼做,難道向官府出首,告我自己的男人?村裡那些人如何對待我們的你也看見了,我若當著那樣做了,也必然是同樣的下場。”
因沒聽見阿弦答話,蒲娘子定了定神:“俊兒從小到現在就沒正經見過他爹……在他三歲的時候,我們一家幾乎都餓死了,他爹才被逼著……如果世道太平,沒有人願意去當強盜,我們只是想好好活著,一家子……”
“是嗎?”阿弦打斷了她的話。
蒲娘子抬頭,正對上阿弦的雙眼,她的右眼之中隱隱泛紅。
“你們想好好活著,”阿弦一字一頓,道:“所以你們活下來了,踩著數不清的、像是你們一樣單純想活下去的人的屍首。”
蒲娘子張了張口,阿弦卻並未給她說話的機會:“宋屠戶一家四口,都死在蒲瀛手上,你以為宋屠戶不想好好活著?他臨死都在求你丈夫,放過他們!哪怕只放過他的孩子!”
蒲娘子嘴唇抖了抖,終於只是沉默地轉開頭去。
阿弦掃過她沾血的雙手,又看向囚牢裡的蒲瀛,冷冷道:“不要把一切都說成身不由己。先前那些村民向你扔石頭,甚至想要你們血債血償的時候,你覺著很害怕很憤怒對麼?但是你們早應該知道,從你們吸著別人的骨髓嚼著別人血肉活下來的那刻起,就一定會有報應的一天。現在,這天終於來了。”
蒲娘子雙腿一軟,被官差扶著押下。
監牢內傳來蒲瀛憤怒絕望的嚎叫,他拼命搖動欄杆,似乎想從內跳出來,鐵鏈也隨之鏗鏘作響。
蒲瀛厲聲叫道:“十八子!十八子!”
袁恕己深看阿弦一眼,對馬賊道:“先前你聽見小弦子提起蒲瀛,便忙不迭地立即招認,就是怕我們追查到你家裡?”
蒲瀛咬牙切齒地瞪著他。
袁恕己道:“後來你被迫認了自己的身份,卻也立刻警告我說你的同黨會在城內作亂,也是想引開我們的注意力,讓我們全力對付馬賊,不去追究你的出身,對麼?你不想連累你夫人跟兒子。”
蒲瀛怪笑起來:“是!其實我早知道沒有用了,自從十八子叫出我的名字開始,我就知道,該來的一定會來。”
袁恕己點頭:“按照大唐律例,家中有為盜賊者,親屬連坐,何況你所犯又是十惡不赦的重罪。只可惜令郎聰明過人,年紀又這樣小……”
蒲瀛一顫:“刺史大人,你想怎麼樣?”
袁恕己對上他的雙眼:“我要的是什麼,你該知道,如果你配合本官剿滅強賊,我或許可以網開一面,對令郎從輕發落,你覺著這提議如何?”
從牢房中出來,袁恕己略放鬆了些。
他提出交換條件,倘若蒲瀛配合官兵剿除剩餘馬賊,便放蒲俊一條生路,蒲瀛已然答應。
夜漸深,袁恕己沿著廊下而行,走過月門,聽不到一絲聲響。
袁恕己察覺異樣,轉頭道:“你怎麼了,自打從滄城回來,就格外話少,像是有心事。”
阿弦不知如何啟齒。
袁恕己卻笑著在她肩頭按落:“好了,今日得虧你跟著左永溟去了,不然還真要給那刁婦糊弄過去,如今總算敲中了蒲瀛的七寸,將來剿滅為患多年的馬賊,算你頭功如何?”
被他手掌按落,阿弦無端打了個寒噤,從頭到腳,難以形容的陰冷難過,鼻端莫名又嗅到濃烈的血腥氣。
“大人,”阿弦遲疑,“你真的會放了蒲俊?”
袁恕己道:“怎麼忽然問起這個?你不想我放了他?”
“不!我、並沒有想幹涉大人斷案的意思。”阿弦急忙否認,又小聲道:“只不過我、我對那孩子感覺很不好。”
袁恕己警覺:“這是什麼意思?”
阿弦閉上雙眼,卻心亂如麻:“我也不知道,總之我一看見他,就覺著好像……會有不好的事發生。”
夜風裹著隔院的玫瑰香氣翻牆而來,頭頂的竹篾燈籠也因之微微搖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