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是為了讓自己相信,格奧爾基當年所說的時間旅行,是真實發生過的,他一定會穿越時空來找她,索性將計就計演了一場戲。
是我被她騙了,我才是個傻瓜呢。
其實,當我假扮成格奧爾基的時候,她只要跟我說兩句俄語,就必然會露出馬腳……但她自始至終跟我說中國話,儘量避免任何俄語單詞,哪怕是個地名和人名,除非達斯維達尼亞或達瓦里希。對啊,當我們說到往事,凡是我無法圓謊之時,她都會主動扯開話題,讓我避免尷尬露餡。
我護送卡佳飛回上海。在祖國的藍天上,老太太向我承認,當她剛認識我,第一次在我面前發心髒病,讓我給她拿藥吃硝酸甘油片,竟然也是假裝的。那也不是硝酸甘油片,而是糖片。
她只是始終在等一個人,等頭髮烏黑的年輕電工,等他沉默時的眼角,等他最美的時光。他倆唯一共同擁有的,只有記憶。但我沒有,或者說,我沒有她最美的時光的記憶。
我以為她會哭,但沒有一滴眼淚。卡佳應該榮封奧斯卡影后,同時拿下最佳導演和最佳編劇獎,難怪是莫斯科電影學院的。
說實話,我應該對她有所怨恨,被她玩弄於股掌之中,我卻怨恨不起來。
但我沒有再去看過她。
時間,卻像翻書一樣快啊,刷刷刷過去了十多年。我早就從郵政系統辭職,自己開了家文化公司。我依然保持每天都寫小說的狀態,雖然比不過網文大神們,但旺盛的寫作慾望從未變過。而在我的書架上,還有當年卡佳送的書。
唯一小小的遺憾是,我還沒去過莫斯科,儘管我的書在那裡翻譯出版過。如果我有機會去莫斯科,我會去一個地址——卡佳的明信片裡所寫的,每個星期都要投遞到那裡,收件人的名字叫格奧爾基。
2014年,初秋的一夜,烏魯木齊的地下通道,聽完流浪歌手的吉他彈唱。我忽然,很想給一個人打電話。
但我沒打通她家的電話,也許是搬家了,換號了,還是那棟老洋房被拆遷了?
回到上海,我才聽說——卡佳死了,在一個禮拜前,享年七十九歲。
我回來晚了,沒能送她最後一程,已被火葬場燒了。整理遺物過程中,我發現一個白色信封,上面寫著我的名字。開啟只有一根頭髮,銀白色細細的長髮——這是她最後的希望,如果我能還能找到1958年以前的她的話。
信封底下壓著一張VCD:《莫斯科不相信眼淚》,十多年前我從大自鳴鐘盜版碟市場為她買的。人去樓空的頂層大屋,我獨自陷落在卡佳的沙發中,開啟VCD和電視機重新看了一遍。兩個多小時後,電影臨近尾聲,女主角卡佳微笑著眼含淚水,對著暱稱為果沙的格奧爾基,反覆說了兩遍“我找你找了多久啊”。
我找你找了多久啊。親愛的,卡佳。
我閉上眼睛,彷彿回到二十歲。能在那個年紀,遇見卡佳,是我一生莫大的幸運。
卡佳去世的一週年忌日,我回到思南路上,那棟洋樓的頂層早已換了主人。我把車停在路邊,獨自在梧桐樹下漫步。阿孃麵館早已搬到對面,我常給卡佳買東西的菸紙店變成了房產中介,只有我上過班的郵局沒變。如果她還活著的話,我想帶她去國泰電影院,我的小說改編的電影又快公映了。
忽然,從卡佳住過的小花園裡,有個男人像風一樣衝出來,正巧撞在我身上。
他大概二十多歲的年紀,很客氣地向我說對不起。我發現他長得跟我很像,簡直像失散多年的同胞弟弟。他穿著土得掉渣的工裝服,皮鞋也是那種土黃色的老貨,髮型像從博物館裡出來的。他小心地張望四周,向我問道,今年是哪一年?
2015年,公元后,我很耐心地回答。
他掐著手指算了算,嘴裡唸唸有詞。糟糕,時間又算錯了,這麼說來,她已經八十歲了?
我問他,你找誰?
請問你住在這裡嗎?是否認得一個女——是老太太,她叫……
萬事並非與生俱有
莫斯科不是一天建成
她被燒燬過很多次
她在廢墟中長大
樹木向天空伸展
因為它們相信天空
而天空相信熱情
相信這善意的大地
阿列克桑德拉 阿列克桑德拉
什麼在我們面前飄動
這是岑柳在馬路邊
用華爾茲的舞姿播撒著種子
岑柳用它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