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買票進了園門,便這著幽曲的小徑慢慢地進行。園中是靜悄悄地沒有遊客。
除了枝頭的鳥聲,和樹根下的落葉偶然因風作聲以外,絕不聞市塵的喧器之聲。微風過處,挾著一陣陣的菊花香味。這種清晨時的園林風味委實是那些有縣起習慣的上海市民所夢想不到的。我穿過了兩條花樹夾植的曲徑,繞過一座小小的假山,便走向剪翠亭去。我記得那亭子就在假山的對面,繞到了假山那邊,便瞧見那隻亭子。
亭子中還空虛無人。我暗付王智生大概還沒有來,剛才園門外的車子諒必是別的遊客。我未免神經過敏了,我在亭子附近站住了,想找一個藏身所在。亭子對面的假山上,雖也種滿子許多大理菊和秋葵,苗獲陰翳,儘可以藏身,但相距較遠,萬一有什麼意外,兜繞下來援救,難免來不及。假山的東側裡有一叢楊柳,絲絲的垂條也還茂密。但是距離上同樣不便。我又看見亭子背後有幾塊聳立的石筍,另外有一排山樊,高可及肩。這是個理想的藏身所在,並且那裡和亭子的隔離只有三四碼光景;事中人的談話也許還聽得清楚。主意定了,我便繞到那石筍的後面,四望沒有人,便突地將身子蹲下來。
我的表上十點鐘還少一刻。我露出一隻眼睛,從石筍背後瞧到亭中,可說是一目瞭然。一種不可名狀的刺激又從我的心坎中感覺到。這種刺激的興味,我經歷得已多,可是不能用言語說得出。一個垂釣的人,在手執竿綸的當兒,忽然見有一條大魚正緩緩地向那浮子游過來,那時候也許能感到這同樣的興味。
約模經過了三四分鐘,我忽聽得皮鞋聲音,從假山背後的碎石徑上豪豪地走近來。我的心房的跳動突地增加了速度。一剎那問,我的半隻眼球裡吸收一種印象。
一個西裝少年從假山角上兜出來了。這個人可就是王智生?他走到了亭子面前,旋轉去向背後望一望,又摸出一隻金錶來瞧瞧,隨即跨上亭子來。我相信我的料想已經中的。
他的年紀約摸二十六七,身體很結實,稱得上魁梧雄偉;面色略帶蒼黑,鼻子粗大,雙目炯炯有光。他穿一身簇新的灰色薄呢西裝,黑漆皮的光頭皮鞋,一條金錶練扣在他的背心袋上,兩個金鎊做的表墜,走路時叮叮噹噹地作響。他的裝束可算很漂亮。這時有一股香氣隨風吹過來,顯見他身上還灑著香水。他的臉上滿現著高興的神氣,一手執著一頂時式的灰色呢帽,當做扇子般地揮著。
他的眼光只向假山的左右膘來膘去。
印象加強我的信念,我假定這少年定是那王智生無疑。我在他的左右飄動的眼光下不能不特別謹慎些。
他在亭子中的一個瓷質花鼓上坐下,似乎準備耐著性兒等約會的人來。可是他坐下去不到五分鐘,又立起身來瞧他的表。他的唇吻在張動,不知道咕些什麼。
大概是表示他心中的不耐吧?其實這時候十點鐘還差五分,他未免太心急些了。
他在亭子中忽起忽坐地控過了七、八分鐘,似乎再耐不住了。他走下亭子,從假山的左邊走過去,不一便兜到了假山的後面。我瞧不見他了,不禁暗暗地著急。
他等得不耐,先回去了?這樣,顧英芬來時,勢必要撲空,連我也虛費工夫!
咯咯的高跟皮鞋聲音又從假山的右邊送過來。晤,顧英芬來了。伊的打扮仍和先前一樣,臉上卻有些倉皇。伊每舉一步,不住地向左右回顧;等到定近亭子,看見亭中空空,就站住了躊躇。接著伊勉強跨上亭子的階石,向伊腕上的手錶瞧一瞧,又停止了腳步。我見伊旋轉了身子,低了頭在思索什麼。伊似乎覺得約時已過,不見王智生,打算要退回去。我再度著急。那男子確已來過,現在卻不知已往哪裡去,但是我不便和顧英芬交話。事情有些兒僵!
還好,叮噹的微聲和皮鞋磨擦石徑的聲音又觸動我的耳朵。先前那個西裝少年又從假山的右邊穿過來了。他一看見亭子面前的顧英芬正在那裡遲疑不決,便放開了腳步走過來。顧英芬一抬頭,也看見了他,就站住在亭子階上不動。那少年奔到亭前,伸出了右手,彷彿要和伊交握。
女的不理他,卻把身子一例,走進亭子去。少年也笑嘻嘻地跟了進去。
他氣息咻咻地問道:“你就是顧英芬小姐?……晤,真漂亮!”
聲音相當宏大,我聽得很清晰。他說時,又把他的粗大的手掌伸了出來,似乎想片面地握捉顧英芬的纖手。顧英芬卻似乎又羞又懼,急急把兩隻手都縮到背後去。
伊沉著臉兒答道:“你是誰?請尊重些1”
答話太突兀,我不禁有些詫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