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欣賞自己盛世治績的同時,皇帝也分明預感到,大清王朝危機四伏。
造成大清王朝不安定的主要原因,是人口壓力。
人口增長本來是乾隆盛世的最有力證據。但與歷史上其他盛世不同,乾隆盛世卻是一個貧困的盛世。大唐開元盛世“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而據說文景之治時,中國老百姓也都富裕得十分了得,家家戶戶都騎馬,而且全騎雄馬,誰要是騎雌馬或者小馬都會遭到眾人嘲笑。《史記·平準書》載:
至今上(指漢武帝)即位數歲,漢興七十餘年之間,國家無事,非遇水旱之災,民則人給家足,都(都城)鄙(邊遠地方)廩(糧倉)庾(露天穀倉)皆滿,而府庫餘貨財。京師之錢累鉅萬,貫(穿錢的繩子)朽而不可校。太倉(京師的大倉庫)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於外,至腐敗不可食。眾庶街巷有馬,阡陌之間成群,而乘(雄馬)字牝(母馬)者儐(排斥)而不得聚會(當時人皆乘雄馬,有雌馬雜處其間,便互相踢咬,故被斥於外而不與同行)。
乾隆盛世中卻絕沒有類似的記載。《興國縣誌》載,乾隆年間,陝西許多農民“每歲必賣食買衣,因衣之費,而食已減其半,其艱於食者固自不少,而缺於衣者抑已良多”。洪亮吉也說,乾隆晚年和嘉慶年間,農民“終歲勤動,畢生皇皇,而自好者居然有溝壑之憂,不肖者遂至生攘奪之患矣”。
為什麼如此呢?原因其實很簡單。乾隆年間的糧食總產量雖然創了歷史最高,但人均下來,卻處於歷史落後水平。
傳統農業生產的主要目的不是為了提高生活水平,而是儘可能多地養育人口,即使增加人口是以降低生活水平為代價換取,中國人也心甘情願。中國傳統社會人口增長的速度往往高於糧食生產水平的提升速度,乾隆年間這一特徵表現得更為明顯。
正是這樣的人口奇蹟造成了乾隆朝的尷尬。一方面,人口繁庶歷來是統治成績和國家實力的最有力證明,另一方面,人口增長也帶來了方方面面的問題。雖然清代糧食總產量居歷史之冠,人均卻是最低。據吳賓《論中國古代糧食安全問題及其影響因素》一文,歷代糧食人均佔有量,秦漢為985斤,隋唐為988斤,宋代為1457斤,明代為1192斤,而乾隆年間,僅為780斤。
人口壓力導致了空前的生存競爭。
由於人口的增長,人多地少的矛盾越來越突出。地主不斷提高要價,增長地租,貧民越來越無法承受。有案例記載,乾隆初年,四川瀘州的一塊土地,每年向地主交租8石5鬥。僅僅過了4年,地主就把地租提高到了24石。另一個案例顯示,湖北黃岡的一塊土地,原本收租3石,2年後,租價就上升到了6石。地租如此直線上升,使那些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佃戶忍無可忍,不得不起來抗爭。
乾隆六年(1741年),江蘇崇明等地因風災減產,佃戶老施二帶頭不交地主的田租,還組織周圍的佃戶,驅逐前來收租的地主。地主在保正的幫助下,逮捕了幾名動手的佃戶關在私牢中,老施二又組織民眾,“將業主寓所、保正房屋肆行燒燬”,救出被捕之人。
不久,靖江縣也發生要求減租、抗租的風潮。乾隆六年八月,靖江縣貧民沙九成等人“糾集多人,私立合同,喝令罷市,希圖挾官報災,免糧賴租”。
除了抗租之外,抗稅鬥爭也越來越普遍。由於農民普遍貧困化,越來越多的人種不起地。乾隆十二年(1747年),河南羅山縣農民集體抗稅,“刁徒七八百人各執木棍鐵鍁等物,並挾有草束,又復前來,公行叫喊,奉旨不完錢糧,不許差役催追舊欠”。乾隆三十二年(1767年),江蘇江陰縣也出現大規模的抗稅鬥爭,“是年秋,邑大旱,有司不以上聞,徵稅如故,西鄉民相率哄縣堂,人挾苗一束委棄庭中,頃刻山積。閽者以大言嚇之,幾至激變”。
雖然在經濟上對農民、特別是貧民慷慨大度,但是在政治權利上,乾隆卻是有史以來最為吝嗇嚴苛的皇帝。他全力維護農民的生存權乃至溫飽權,但是絕不允許農民有政治表達權。
因為統治者最熱愛的是穩定,而維護穩定的最核心手段則是維護綱常。一旦綱常紊亂,則統治者必然受到威脅。
所以,乾隆對於老百姓,有著對比鮮明的兩副面孔:
對於安分守己的“良民”,他“視如赤子”。
對於不守本分的“刁民”,他則視如仇敵,必欲除之而後快。
應該說,民眾鬥爭的風起雲湧是清王朝經濟發展和社會發展的一種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