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人靜,她一位‘富家千金’不乖乖呆在自己客房中,而是出現在這裡,堵住夜歸的雷瑾去路,豈是無因?
雷瑾不是自大狂,並不認為她可能是因為對自己暗生情意的緣故,輾轉反側夜不能寐,以致守侯窺伺於一旁,等待他這個假冒的峨眉仙師歸來。
“綢繆束楚,三星在戶。今夕何夕,見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綢繆束芻,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見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漸行漸近的鶯羽黃忽然曼聲低吟,掩口輕笑,灩灩眼波流轉,風情萬種,嬌美的笑靨充滿誘惑,“歸哉歸哉,雲胡不歸?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這鶯羽黃所吟誦之句,皆取之《詩經》,只是她顛倒詩句,斷章取義,卻是意不在此,而是另有所指。其要點全在“粲者(美炫)”、“邂逅”、“綢繆”之上,揶揄戲謔的口氣分明——今天是什麼日子啊,你啊見了美人,將她疼惜,邂逅綢繆不知返。看看都什麼時候了?伊人在彼,流連忘返,你的事我可是都知道了,看你還裝什麼清心寡慾的得道高人、真人仙長?看你還怎麼學那水仙不開花——裝蒜?
雷瑾怎會聽不出她話裡有話的弦外之音?自己身上沾惹的女人體香,怕是瞞不過這個精靈狡獪的美人兒。
他只是想不到這麼一位江湖草莽傳聞中的厲害人物——‘豔眸邪魅’,居然會以這種含蓄幽微的曲折方式,語含揶揄嘲弄的意味,譏刺於他而已。
這種擷取《詩》中之句,委婉表白己意,含蓄問難曲折酬答的方式,非常傳統而古老。秦漢以降,歷來也只在儒生文人中間盛行,其流風餘韻至今還有所殘留。但現今的文士墨客即或重拾古風,互相問答也早已不再限於《詩經》中的內容。
這鶯羽黃靈性自具,順手拈來《詩》中之句曲折表意的功底,不是一般的粗疏草莽人物可以比擬,亦非專攻八股時文的腐儒可以比肩,她的出身恐怕並非尋常人家,其中不無可疑。
由此及彼,這‘豔眸邪魅’的家族背景仍有深入探究的必要,傳聞每有誤,看來這次的情形仍然是這樣。
雷瑾暗自忖思,心中一嘆:常聽人言‘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路遙方知馬力,日久可見人心’,知人識人何其難也!
想到此處,雷瑾啞然失笑,這是哪跟哪啊?只是這鶯羽黃語含諷刺,所謂來而不往非禮也,還得打疊起精神,答她兩句為上。當下便隨口答道:
“衡門之下,可以棲遲。泌之洋洋,可以樂飢。豈其食魚,必河之魴?豈其食魚,必河之鯉?”
雷瑾這話答的蠻橫,擺出了一付無賴架勢,心中不悅的意思雖然含蓄,卻也相當明顯——蘿蔔青菜,自有所愛,難道說吃魚,就一定要黃河魴?就一定要黃河鯉?老子高興吃魚就吃魚,高興吃什麼魚就什麼魚,隨心所欲,愛誰是誰,你管得著嗎?老子不守清規戒律,又關你甚麼事?用得著繞彎子來諷刺老子嗎?
“無賴!”鶯羽黃嬌嗔道,“難道峨眉山的道士都是這樣肆無忌憚直白無隱的嗎?”
魚者,比興也,雙關也;棲遲也好,樂飢也罷,都是飲食男女,人有大欲存焉,事關男女之事爾,野合也,邂逅也,纏mian也,綢繆也,不外如是,後儒的註解大多都是曲解自意穿鑿附會,不是《詩三百》的本意。但是此時此刻在雷瑾口中說將出來,這從《詩三百》中擷取出來的幾句,卻特別強化了這種直言無忌的放肆意味。對一個年輕美麗的女子如此言語唐突,豈非無賴?
“嘿嘿,鶯小姐,貧道又不是知情識趣的白面書生風liu才子,粗莽無文,哪裡懂得憐香惜玉?談文論詩,小姐怕是找錯知音了吧?”
雷瑾自家知自家事,吟誦幾句詩文充充場面,他倒是不懼。威遠公府上的清客幫閒,擅長此道的文人墨客雖然不敢說多如牛毛,但‘車載斗量’一詞還是允當的,雷瑾自小與這些清客幫閒混的久了,怎麼的也會上一招半式不是?俗話所謂的就算沒吃過山豬肉,但總歸見過山豬跑,就是這個意思。
但要再往深裡說,雷瑾因是素來就不在賦詩作文上狠下工夫的,普通的應應景兒,他勉力還可支援場面,真要逞強好勝拿出十分本事與人鬥詩為文,在這上面他卻難免會有顧此失彼出乖露醜之虞。
畢竟賦詩作文講究個人的天分、靈性、意境、氣魄、胸襟、學養、見識等等。雷瑾自認在賦詩作文上面,自己並沒有什麼優越的天分。雖自信在胸襟、氣魄、見識上面,絕不輸於他人,但要在遣詞煉字上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