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後猶傳來小孩哭喊,母親叫罵。她們都不原諒我的失措。
我念及素貞的孩子。
素貞的孩子,是否也有被喂吃貓狗飯的幸福平和日子過?
不,我不可以在素貞面前戮穿這假象。
我情願把所知一切悄悄埋藏,數十年過去,只如夜間一聲嘆息,是的,很快。
像把一件碎裂的玻璃,小心拾綴,小心鑲嵌,不露痕跡。在人間當客旅,凡事只看七分,哄得痴心的素貞快樂。
我要追及許他。回頭追及他,請他保守這秘密,三人如常生活,這有什麼難?原打算頭也不回。——那麼窩囊,為了我姊姊,回頭了。不旋履,撞倒一個人。
那也是一個男人。
法海盤膝橫亙在我跟前,我一見這好管閒事的禿賊,恨意冒湧如頭髮一般密叢叢。我罵他:“好狗不攔路!”
“阿彌陀佛!”
法海以紅漆禪杖,雄偉做岸地攔住我去路。
這樣的一個男人,磐石一般坐定,渾身有懾人力量,我不敢造次。
“——你,什麼意思?”
“雨點落在香頭上,真巧呀!”
“呸!什麼地方都遇上你這禿賊,好不氣人!”氣不過,連珠發炮,“我找我家相公,與你何干?你再多管閒事,看我不把你那小木棒砸斷!”
他皮笑肉不笑地端視了我一刻,道:
“小娃娃,你才多大?五百年?一千年?小小蛇妖,鬍子上的飯,牙縫裡的肉——沒多大一點。來呀,來砸呀?”
我暗自衡量,他那麼高大,那麼精壯,若站起來,一條漢子,連影兒也會把我壓扁,何況,誰知他底細?誰知他道行?
我萬不能輕敵,他可不是那輕易被解往雲南去的小天師。
我不敢妄動。
眼珠兒一溜。
雖然這和尚,有如扒了皮的癩蛤蟆,活著討厭,死了還嚇人,不過識時務者為俊傑,我便裝扮楚楚可憐。
“——我,說說罷了,你那根禪杖,那麼重,我怎有氣力砸?扛也扛不起。”
“阿彌陀佛!你倆回去吧。”
“什麼?”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世上所有,物歸其類,人是人,妖是妖,不可高攀,快快摒除痴念,我或放你倆一條生路。回去再修一千數百年,煉成正果才是。”他不可一世地教訓我。
“不回去怎麼著?”
我正暗思一種比較奏效的方法來應付他。
“師傅,我姊姊愛許仙,泥足深陷。世人生命奇短,才數十寒暑,你不若由得他倆——”
見他不做任何反應,我便把聲音放軟,放至最軟:
“這是‘愛情’。你一定不明白。師傅,你要明白嗎?”
法海先是抬一下眉,繼而看著我,像聽見天下間最滑稽的笑話一般,終發出曲折離奇的笑聲:“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不知所措,只得也定定地看著他。我那偽裝的媚笑,僵在臉上,難以一手抹去。我說錯什麼?
他繼續閉目合什,硬是不讓路。
我若閃身繞路,或往回走,那是怕了他。豈非讓他笑死?嘴巴既硬,不如試他一試。
他盤坐如石雕,一心收拾我來了。
好!
緩緩脫去上衣,慢慢走近,靠在法海懷中。把他的手握住,環向我的身體。
他沒有看我。
頭頂上現出一道彩虹,無限澄明。
“哎,你‘不敢’看我。”
他陡他睜開眼睛,刻意看著我,我馬上趨近,鼻子貼鼻子的,良久,他的目光沒剛才那人兇悍。
“佛之修法,無魔不成。你儘管來試我,我不怕!”
我用嘴唇揩擦他的嘴唇,用手撫摸他的臉,他的眼睛,他的頸項,他的胸前。…
“人的好處,我懂了。你呢?讓我教你吧,何以不解風情?”
他急唸經咒。我倆飄蕩至林間溪畔,人世仙境。
他思緒一定晃悠木定,體內興起掙扎。盤坐的身軀微微晃動,開始流汗。
頭頂上的一道彩虹依然無缺,但抵不過糾纏,他的汗滴下來。
我有點痴迷。
這不是一個男人嗎?他不是在焚燒嗎?
他表情痛苦。
“師傅,你的心跳得很厲害呢!”
啊,彩虹變色了,光彩黯退,漸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