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過數十年,很快便過去了。流光輕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人類輕易老去,死去。
我一路地走,在小巷中,走不到盡頭。他什麼都沒有說,甚至連呼吸也沒有,於我身後,亦步亦趨。
在這樣的一條小巷,炎炎的毒辣的日頭,幾乎要把我倆一口吞掉。我倆身體中的水分,被蒸發得暗地發出微響,嘶的一聲,便又幹涸了。
蝴蝶舞於熱霧中,潑刺潑刺地,不知不覺,將會天涼了吧,一下子天就涼了。它那殘餘的力氣,用在最後一舞上比較好,還是留待悲傷時強撐多一陣好?連它自己也說不上。
我想:
“不要心軟木要心軟。”
“小青,不若我倆走吧?”聽得許仙這樣膽大妄為,迸出一句話,我回過頭去。
“走?”
無限驚疑。
我問他:“走到哪兒去?”
不待他回答,再問:“走得到哪兒去?”
“不必擔心,天下之大。且我們也可帶點銀子——”他胸有成竹。
他肯與我走,我不是不快樂的,我的心且像一朵花霹靂地綻放。
天下之大……
——但他說什麼?他說到“我們也可帶一點銀子”,誰的銀子?素貞的銀子!
這個男人,我馬上明白了。是各種事件令他成熟、進步。他學習深謀遠慮,為自己安排後路,為自己而活。他開始複雜。——也許他高明得連素貞也無法察覺。
難道他私下存過銀子。
他可以這樣對待他的髮妻,異口一樣可以這樣對待我。
嘿,男人…真是難以相信的動物。
我跟他距離那麼近,一瞬間,竟在人海中失散了。我再也找不到那令我傾心獻身的許仙。
我的眼睛閃出抗拒的綠光。
“我錯看了你!”
“什麼意思?”
“——既然錢買得到,又何必動用感情?”我無限悲涼,“現在才明白,原來世上最好的東西,應該是免費的。我倆竟不懂!”
如摔一跤的慘痛。
許仙由得我發洩一通。
“哈!”許仙忽地冷笑,“小青,你以為我真的不知道你們是什麼東西?”
我臉色大變。如身陷於泥沼中。
“你也太低估我許仙了。”他道,“你們根本低估了人類的能力,人類最會得保護自己了。你們是什麼東西,你真的那麼策,以為我不知道?”
我不知所措。神魂晃盪。恐怖地:
“你……你在什麼時候知道……”
“我漸漸地知道了。也許是——我並不相信這樣毫無要求的愛情。小青,你愛我,也是有要求的,對嗎?”
“我不愛你!”
“隨你吧。”他有點受傷,只好用不屑來武裝自己,“你不過是一條蛇,既享有人的待遇,自己卻又驕傲地放棄了。不識抬舉!”
他改顏相向。
嘲弄更濃。嘴角濺出一絲笑意。
啊,他是知道的。
不知什麼時候,他因著人性的本能,洞悉一切,冷眼旁觀我們對他的痴戀爭奪。鷸蚌相爭,漁人得利,此乃古之明訓。整宗事件,他獲益良多,卻始終不動聲色。
他簡直是財色兼收,坐享其成。
我痛恨他,反手欲摑他一記。他飄逸地退開了。
笑靨輕淺。把我倆玩弄於股掌之上。
我為我與素貞冤枉的愛情,痛心疾首。——他因為我不肯私奔,不惜把一切揭穿了,然後,他會到什麼地方去?他捨得到什麼地方去?他吃定了兩個天下間最笨的笨女人。
“你滾!”我向他怒喝。我沒勇氣面對這般的猙獰。
“小青,你趕我走?”
“滾!以後別再在我們跟前出現!”
“你肯,”許仙道,“素貞肯嗎?”
我無語,瞪著他。
“看來,素貞比你更好!小青,不要那樣,男女之間,合則聚,不合則散。我們沒有欠對方什麼,我對你惋惜,是因你先拒絕我——”
我轉身飛跑,不要再繼續下去。
途次,有賢妻良母在喂她們兒子吃“貓狗飯”,這是蘇州人的習俗,為怕兒子養不大,常把喂飼貓狗的吃食,分一點給他們,迷信他們會像畜生般好帶好養。
我漫無目的地奔逃,一腳踢翻小缽的貓狗飯。一腳踢翻蘇州人的習俗,凡人的迷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