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的不單是眼光,還有舌頭,更毒的還是心腸。
如果朱紫容問廠裡求助呢,說我付不出罰款,你們要怎麼樣就怎麼樣吧。廠裡會怎麼做?如果會放她一馬,那也不會訂出輸多少罰多少的規定了。如果向同事求助,男人是不是會趁機提出什麼要求,女人是不是會婉言謝絕?朱紫容又是不是會放下傲骨,低聲下氣?那樣的結果,一層羞辱之下,是不是再加一層?有什麼樣的結果壞得過目前的情況?廠子與村子雖說是比鄰而居,卻是兩個世界,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朱紫容決定了她的命運,驚呆了一廠的人。老童也好,還有不少像老童一樣心思的男人也好,都傻了眼了。有老童一樣心思的人在廠裡不少,他們想老童是逼死了老葉,朱紫容再困難也不會向他告饒,除了老童還有他們呢?他們不斷地在向朱紫容賣好、遞眼色、明示暗示、拿話挑逗,等了幾個月,以為她已經山窮水盡了,不是張三就是李四,廠裡有的是男人願意當這個冤大頭,捧著錢等她點頭,誰知她會這樣做。
這一下耳光煽得響亮,那些男人們幾乎氣瘋了。這不是他們想看到的結果,在他們的眼裡,寶根那樣的鄉下人幾乎和泥土沒什麼分別,但她偏偏這麼做了,等於是在告訴他們,你們想佔我的便宜?在我朱紫容的眼裡,你們比一個鄉下人還不如。
女人們同樣憤怒了,她們說,你朱紫容太掉我們上海女人的身價了,這個人不單是個鄉下人,還是一個賊眉賊眼賊頭狗腦的鄉下人。他的眼睛從來沒放過任何一個上海女人的身體,那色中餓鬼的吃相看一眼就要嘔了,你居然!哼……
男人的憤怒和女人的鄙薄,加起來暗潮洶湧,孤立了朱紫容。就算有小林這樣的清醒的人,仇封建這樣心無二用的蠢人,師哥舒這樣懵懂的爛好人,劉衛星這樣陰陽怪氣嘴臭心不壞的二流子,也不過是袖手旁觀。他們不是壞人,他們只不過不想淌混水。
把這樣的人放大到整個社會和文革中,這樣的人是大多數,逍遙派說的就是他們,他們不會掄起帶銅釦的皮帶去抽老師,但抽到老師身上時,他們也不會出言制止。他們仗著根正苗紅沒尾巴被人抓住,得過且過,混過一天算一天,做了沉默的大多數,成為無形的牆,無聲的幫腔。他們不是不同情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但他們遲疑著,滯重的思想拖住了他們的腳。
本來徐長卿也是這樣的人,在學校時他沒有參加過任何組織,不是他不想,而是人家不要他,他只好去公園學人家下圍棋。在大環境下,老葉可以扒火車搞大串聯,老童可以扯山頭當造反派,他除了會練《聖教序》,什麼都不會去做。就算換了環境,誰都不知道誰的底細,劉衛星仍然可以扮流氓大聲吵吵品評美女追姑娘,仇封建可以主動跟小流氓一樣的劉衛星打招呼結識新朋友,而徐長卿只是豎起領子睡覺。
徐長卿這二十年,最了不起的事情是報名來了安徽,拜在了朱紫容的名下做徒弟,認識了老葉,愛上了師傅。外面風起了雲湧了,天|安|門傳抄詩歌了,“四人幫”都打倒了,他隨著大流,波瀾不驚地生活著。像所有沉默的大多數。
只是這一次,因為愛上一個世所不容的朱紫容,他一個二十歲的青年,到底按耐不住心裡的熱血,這次要沸騰了。
徐長卿看看身邊的人,想我為什麼和這些人混在一起?他們在嘲笑著他的師傅!朱紫容就算是真的做了什麼,那也是被逼的,被這些人逼的。朱紫容是一個弱者,他身為一個男人,要肩負起老葉的囑託,要照顧弱小的朱紫容。其實不管是老葉還是徐長卿,誰都不知道朱紫容是不需要一個男人來拯救的。只有女人知道女人,所以小林說,她佩服她,朱紫容是了不起的女人。她寧與外賊,不與家奴。
徐長卿在平時吃晚飯的時候去敲朱紫容的門,心裡堵塞了許多的話想要說。朱紫容來給他開門,端詳一下他的臉,問:“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昨晚沒睡好?是不是在路上顛著了,還沒恢復過來?”
一句話,就把徐長卿堵得說不出話來。在她的眼裡,他永遠就是徒弟。
徐長卿被朱紫容讓進屋裡,叫他坐,倒杯紅茶給他,又問:“昨天看著還好,怎麼今天反倒精神不好了?是不是不習慣?也是啊,才從上海回來就是這樣了,兩邊差得太多,也難怪會這樣。我以前每次春節回上海去,回來後也是好幾天都像在做夢,想怎麼就在這裡安了一個家,怎麼就回不去了?”
朱紫容說到這裡,自己也呆了一呆,像是又在琢磨為什麼。
徐長卿看著她也在想,為什麼你就在這裡安了一個家?為什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