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妮給她遞過水,笑得滿面紅潤:“您不知道,宮裡我最喜歡的人就是您了。”
馮善伊抱著盞杯灌了自己滿口水,不忍再看她。
門人宦官在傳秋妮去中宮,秋妮應了一聲,將襖子放下,連連說著:“善伊姐您放心,回來我就把這袖子補了,等我啊,一會兒好試給我看哪處還不齊。”
“秋妮。”馮善伊哽了哽,緊著她一隻袖子不鬆手。
秋妮朝她一笑:“我去去就回。”
善伊一點頭,將手鬆了,平靜道:“好。我等著。”
秋妮背影消失的瞬間,狂風入了窗扉,落葉悽離。她站起身來去關窗,卻見枯枝如鬼魅盯得自己胸口一片涼。亮晶晶的冰渣落了眉間,她迎窗抬了腕子,竟握了細細碎碎的雪。
真是落雪了?
轉過身來,她奔出秋妮方方邁出的門檻,夾著雪花的涼風撲來,她放開步子跑著,鐘聲一圈圈迴盪在中宮的上空,雪落無聲,只有呼吸聲越來越急促,漆黑的廊道,橘黃的燈籠,夜色下映出滿壁沉殷的朱牆,這些一一從她的余光中撤去,越來越遠。終於,高高矗立的金壁大殿漸漸顯現在視線之中,宣政殿在一片靜謐中顯出平靜的紅光。數百盞燈火圍繞著它,金色的瓦簷沉睡了安逸之中。
她立在九十九級玉階下,裙襬一路染了溼,那些落了肩頭的輕盈雪花化了雪水印在袍衣的紋絡間,每一層玉階都落了薄薄的雪,紅光之下反射出溫暖的顏色。
從現在開始,她會開始接受這個事實——坐在此殿中的男子,已是另一個人。
一路入宣政殿,她曾經以為自己絕沒有勇氣再踏入那個地方。或許,只是她過分謙虛,或者可以說過分估高了自己不值半錢的忠貞深情。
偌大的宣政殿,冷清蕭索。
金玉雕鑿的寶座,積攢著舉世孤獨。從九歲伊始,善伊便有一個心願,親手去摸那座柄上怒瞪圓目的螭龍,是不是真的如拓跋餘所言,那麼涼。八個月前,他站在這裡,朝向自己伸出一腕。他那時說,善伊,你站到這裡來,很高。她最後也沒有動一步,只不過抬起手來,觸了他指尖,確實很寒。從小父親教過他,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永遠不要碰。因為如果守不住,便只想毀掉。她至今仍小心翼翼恪守著父親所有的教誨。所以野心這種東西,從來與馮善伊無緣。
如今,她站在大殿中央,仰望高階上矗立的龍椅,卻看不見拓跋餘無限寵溺的一笑。心一時滑落,跌至沉底深處,毫無聲息。這個時候,她應當滿目盈潤,還是歇斯底里的哭泣。她連他躺在梓宮中安寧微笑的最後一眼都沒有機會親眼看到。
“大膽,宣政殿也是你能隨意出入的?”不知打哪湊進來一個小太監,善伊看著他面生,至少,這小太監不認識自己。
她將目光移開,全無反應。
“崇之,你先退下。”這一聲,熟悉又陌生。
她偏過身來,看著由身後而進的李敷,看著他眼中一如既往的深不可探。
“皇上可在後殿?”她只是輕問。
“你以為如此便可救了那個人?”他於是反問她。
她繞開他,直步迎去那一路通往後殿的甬道,袖衫染了清冷的碎香,這一路似有香梅,圓月漏窗,滑落暗影,素白的風帳飄擺,和滿地斑駁相映成章。
“你連自己的命都顧不齊,又何來保全他人。”
落了簾幕前的腕子忽而僵住,由他言字撞了心口,她轉過身來,虛了眸光。月色幽然,凝著雪落的孤冷,也是李敷修長而落寞的背影。
胡笳漢歌 北都篇之八 雪
馮善伊連睡了三天。
渾渾噩噩,睡夢中幾次看到拓跋餘,也擦了幾次淚,翻來覆去,有時候明明醒了,又繼續睡過去,只為了再多看他一眼。她是個沒出息的,夢醒了,也能死死再憋回去繼續夢。她最後看見拓跋餘立在有山有水的一處,滿地春鳶從山腳爬至山頂,他之身後,雲月繚繞,山煙遮蔽蒼池。他問她,善伊,你知,我如何死去?
她於是驚醒,瞪圓雙目,盯緊床幔懸掛的平安符怔怔言:“你脫下龍袍穿著月白長袍死去,不能繼續做皇帝,就守著龍位結束生命。你有你的執著。”
說完這句話,她看見身側的姑姑以不屑的目光盯緊自己。姑姑難得以盛裝打扮著,兩腮抹了胭脂,又紅又閃,本來不大的眼睛被她畫成了一對青桃,馮善伊打了一哆嗦,這怎麼看怎麼像是棺材裡碰出來的人。
她一出聲,聲音嘶啞著:“您老穿著壽衣出來嚇人做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