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響的引擎聲與湧浪聲中,長衫男子義憤地指著巨礁後的兒啼,痛斥這母親。母親與礁石後的嬰兒同聲號啕大哭,卻又使勁地搖頭。
工程師與剛上船的難民一起指責這母親,卻發現身邊盧作孚一聲不吭,只是以目示意,讓趕來的船員騰出地方好叫這位母親躺下。
沿江上尋的日機見船便順勢一通掃射。機槍聲中,荒灘上棄兒哭聲更響,輪船上母親哭聲嘶啞,一聲蓋過一聲……
長衫男子猛地跺腳,一聲長嘆,他本文人,悲憤之極時,嘆出聲來都帶韻味兒:“棄兒沙灘上,兒哭母也哭。哭聲一何悲,舟行一何速……”
眼見日機向上遊飛來,峽口昨天才新建的臨時碼頭上人群四散。江邊多艘木船正在裝貨,領頭的正是醉眼。
有船工問醉眼:“老大,我們怎麼辦?”
醉眼說:“該死臉朝天,不死留到過年!”
船工又問:“這趟水?”
醉眼望著奔向岸邊巖縫中藏身的貨主說:“走!接了人的錢,承了盧作孚的諾,不能讓他先生回頭說我楚幫不講規矩!”他單手提了酒罈子,騰出一隻手,將舵把子一扳,船工將船撐出。
“一村復一村,青山罩白雲。遙遙道路遠,兒哭母不聞。天光如水水如天,荒江寂寞秋風遍。兒飢兒冷無人知,兒生兒死何由見。兒生或有人悲憫,兒死勿怨母心忍。”民族輪船舷邊,那長衫男子獨立,飛駛而過的岸邊一處處荒村,依舊詠歎著。
“兒啊,娘帶上你,兒娘都是個死。娘留下,守著你,兒娘也還是個死!橫豎一個死,就死你一個吧,我的兒。娘活下一口氣,回到大後方,再嫁個中國漢子,多生兒子,多殺鬼子,終能盼到報仇雪恨的日子。”身後,倒臥血中的母親喃喃地似與新生嬰兒對話,又似向在眾人表白心跡。
“母親瘦如柴,母親血已盡。故鄉焚燒不能歸,逃亡滿地烽煙紫。棄兒常已矣,痛心何日止。輪迴如有再來時,願兒勿生干戈裡。”舷邊長衫男子情緒難平,一路詠歎。今日乘民生公司輪船入川途中所見所詠,令他在抗戰文學史中有一席之地。他叫陶博吾,江西彭澤縣人,詩詞書畫藝術家,教師職業。1938年5月,家鄉彭澤馬當要塞被日軍攻陷,他加入難民潮。同船逃難的一位九江婦女生產一子,棄荒灘。陶博吾含淚之嘆,後來被命名為《棄兒行》,幾十年後還被視為從心理真實角度全息認知這場大撤退的寶貴資料。
故鄉且付雲夢間 不掃妖氛誓不還
偶與同舟作豪語 全家來看蜀中山
與陶博吾同年由宜昌撤退的能詩的人非止一二。1938年,葉聖陶乘民生公司輪船過宜上行,望見重慶朝天門,口占此詩。
徐悲鴻乘民權輪自宜昌撤退,過三峽觸景生情,到重慶後,完成名作《巴人汲水》《巴之貧婦》。畫上題詩:忍看巴人慣擔挑 汲登百丈路迢迢
盤中粒粒皆辛苦 辛苦還添血汗熬
吳作人得徐悲鴻鼎力支援,率中央大學藝術系“戰地寫生團”到宜昌抗戰前線陣地寫生。
1938年,張善子在宜完成名作《怒吼吧!中國》。畫面上虎嘯,有如運載過畫家的木船上船工吼唱的川江號子。
“我國地大物博,人口眾多,加上國共兩黨合作,抗戰必勝。必要時,大老俄還可以從日本鬼子背後踢它一腳!”張伯苓在宜演講。
“抗戰救亡,救亡圖存。持久抗戰,抗戰必勝。”馬寅初在宜演講。
新建立的新華社由宜昌乘民字輪撤退重慶,途中犧牲十餘人。
南京淪陷,沙汀由下關碼頭乘船,到宜後,轉船入川。隔年,1939年,沙汀將此事寫入長篇小說。
“收拾起山河大地一擔裝,去後方。歷盡了,渺渺途程,漠漠平林,壘壘高山,滾滾大江,似這般寒雲慘霧和愁苦,訴不盡國破家亡帶怨長。看江山無羌,誰識我一飄一笠走他鄉?”多年後,國學大師南懷瑾以當年撤退大後方為主題,寫下這首歌詞。
“抗戰中我到過三鬥坪,那時我才13歲,沒想到多少年後,那個地方與那兒的人物如此強烈地吸引著我,使我渴望再到那兒去重新生活。也許就是由於這分渴望,我才提起筆,寫下三鬥坪的故事吧?在加快中,我又回到那兒,又和那些人生活在一起了。我彷彿又聞著了那地方特有的古怪氣味,火藥、黴氣、血腥、太陽、乾草混合的氣味……”1960年,美籍華人作家聶華苓發表成名作《失去的金鈴子》如是說。她生於1925年,13歲時,正是193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