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下的全部22條輪船都投入他的國家的撤退。不敢相信盧作孚的生命活得真的就這麼簡單!這天清晨,升旗君揣著一個比宜昌港灣還大的問號。他心裡比當時在宜昌的交戰國雙方任何一個人都清楚——看清盧以何種面目對待這場撤退的重要性。這將影響戰爭勝敗。可是,直到1945年8月16日,我護送老師登上盧作孚的民生公司提供的‘遣返’輪船民權號,席地坐在後甲板上,望著兩江交匯處朝天門沙嘴上指揮民字號遣返船隊的盧作孚時,老師才告訴我,‘宜昌那個清晨,我很難熬。8點一到,我就要看清盧作孚君的真面目了!田中君,你知道,這對升旗個人來說有多重要?因為,如果盧今天暴露出來的真相是:他只是一個商人,我會無比鄙夷他。如果盧真是一個活得簡單無比、一輩子活著,半輩子掙下的家當,只為了緊要時替自己的國家做成一件事,如果盧真是這麼個真真實實的愛國者,升旗將無比敬重這個敵人。作為一個武士,敬重堪與自己匹敵的敵人才叫武士道。帝國將這樣一副擔子交付在升旗的肩膀上,宜昌那種時候,我當然希望盧就是個有限愛國的商人,這樣,日本與中國戰爭的程序會簡單許多。可是,作為一個世代相傳的三河武士,作為世紀初就棄商、歃血加入黑龍會的會員,我又希望盧是一個真正值得尊敬的敵人。因為我到這個國家幾十年,一直在中國人中苦苦搜尋這樣的敵人而不得!七年前宜昌的那個清晨,我比任何人都更焦急難耐、更誠惶誠恐、更興奮、亢奮——亢奮得像個頭一回參加棋聖戰決賽的青年棋手。’”田仲在戰後的回憶錄中寫道,“直到這時,我才明白升旗老師當時的內心,才獲知宜昌那天早晨我從未想到過的另一半真情。老師關注盧作孚的態度,不只是為了聖戰的程序與結局,老師已將自己的生命,全搭在他與盧作孚之間正在展開的這局棋的勝負子的落子上!”
“作孚兄,敢斷麼?”沉船上,升旗望著對岸12碼頭上囤船上灰撲撲穿民生制服的人堆說。
“這局棋走到這個份上,這種時候,這種地方,換了老師您,敢斷麼?”田仲知道升旗愛以棋局喻世事。
“不敢!”升旗坦承,想了想,仍是向著對岸說:“作孚兄,且讓我為你設身處地著想:武漢失守,唇亡齒寒,宜昌再無任何屏障。水路由漢至宜610公里,敵軍炮艇數日可到。旱路不到一半,敵軍陸軍朝發夕至。空中更不必說,敵軍轟炸機從新佔領的武漢機場剛起飛,便可對宜俯衝投彈。6月24日,9架日機飛臨宜昌上空,停泊五龍碼頭的民主、民族、民權、民俗四輪均遭轟擊,死傷數百人……今日宜昌,已成險地。豈止,分明死地!叫我搭上半生慘淡經營之事業,搭上舍命保下的最後22條輪船,搭上身家性命,連同民生公司數千條岸船員工的命,來救這不知有救無救的一個國家與四萬萬四千萬國人,我敢斷麼?”升旗搖搖頭,“我猜你不敢,因為換了升旗我,也不敢。”話雖這麼說,田仲卻見升旗已將目光移向上游峽口,似乎還在等待著什麼……田仲下意識看一眼手錶,快8點了,他也望著江上,方向卻與升旗相反,他望的是下游峽口,他等的不是船,是飛機——昨夜,連續發出的多封電報中,其中有一封,是發給已抵近武漢的日本航空兵W空軍基地的……
秦虎崗不斷看錶,卻緊閉了嘴,盯著12碼頭囤船上的盧作孚。8點以前,他絕不敢再對盧作孚開口。見到這個叫盧作孚的人不到一天,盧作孚未對他說一句話,他已經輸了兩招。第一招,昨晚在民生宜昌分公司搶購船票,盧作孚只是將公文包裡的求票信件抖落在地——秦虎崗判斷盧作孚當時肯定是故意這麼做而向他示威的——看到陳立夫的名字,秦虎崗便不敢再鬧一聲,連自己的頂頭上司戴老闆都要讓他三分的中統老闆“陳立夫”都在向這個盧作孚稱兄道弟求購船票啊!先前自己高高舉起自己的左腕,亮出手表催盧作孚“你自己昨晚親口說的,明早8點公佈撤退計劃”時,盧作孚又一句話不說,只一抬手,同樣指著那隻手錶,秦虎崗就此輸了第二招。江湖上行走多年的秦虎崗已經知道面前這位是個絕不可小覷的厲害角色。既然盧作孚說8點就8點,早一分鐘也不肯公佈計劃,那就等吧。可是,眼前這個穿麻布制服,強頂著江風的人,還在等什麼呢?他一動不動站在囤船上,微微扭頭望著上游江面,江水、江上的薄霧、薄霧托起的天空,全像他那一身制服一樣灰撲撲的。秦虎崗一生見過的突變不知有多少,可是,今天早上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再過幾分鐘這宜昌荒灘、碼頭和江段,會生出什麼樣的變化。
秦虎崗緊閉了嘴,他手下那群如狼似虎的漢子們自然也沒人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