統計表,抬眼看定盧作孚,那意思再明白不過:“國營如此,作孚的民營公司還有什麼話可說?”
卻不料,盧作孚一個頓挫,道出下面一番話來:“但這全是行走長江中、下游的輪船。長江中下游輪船一大特點:單機單舵,船大馬力小!”
“又怎麼樣?”張公權反問。
“不能航行川江!”盧作孚面對質詢,方寸不亂,“這種時候,損失了問題不大。我民生公司長江上游的船隻,都是船小馬力大,最能通行川江,張部長!公權兄!萬里長江,早被暴日炮艦攔腰斬斷,你我手頭,眼看就只剩下……”
“川江?”
“公權兄主交通部,這種時候,眼界比作孚寬廣。”盧作孚的慷慨陳詞驀然打住了,端著這才燒開了水送上來的茶,悠悠地揭開蓋碗——道理已經擺在明處:這種時候,下令我的公司自沉所有輪船,後果如何,你自己想去吧!
揭開碗蓋後,盧作孚見端給自己的茶碗中是一杯白開水。卻見張公權同樣端起茶碗,用碗蓋拂去飄浮的茶末。盧作孚心頭一熱,朋友還是老的好,自己只喝白開水,老友便奉上一碗“玻璃”,自己儘管飲茶,再無一句多話客套解釋。可是,你既然連盧作孚這點飲水習慣都照顧到了,卻為何在盧作孚命一般的大事當前時竟裝成一臉憨相。張公權把一杯早茶呷得噝噝有聲,盧作孚急了。
交通部大院,有勤雜工搖響上班鈴走過。漸漸有人提著公文包來上班。張公權掀了身上披的外衣,起身,提起公文包。
盧作孚起身,改了正式稱呼叫道:“張部長!交通部,掌中國交通!中國往大後方四川基地的交通僅剩這一段血脈,這種時候,您!照常上班?”
他說不下去。自己磨破嘴皮子,已經將一道等式在張公權面前推算得明明白白:自沉輪船=自斷川江=自絕最後命脈
張公權依舊一臉憨相,微笑著繞過盧作孚,朝門外走。盧作孚大步搶上,擋在張公權身前,張公權微笑著輕輕推開盧作孚,撫著他的肩膀,示意他把門開啟,說:“我要去見一個人!”
“這種時候,這種大事你坐視不管,見什麼人!”
“作孚入黨了。”
盧作孚一愣。想了一陣,才想起自己是“入黨”了。今年五月下旬,張群到漢口三教街57號盧作孚借居的金城銀行戴自牧經理家找到盧作孚,稱“有機密要事相商”,連盧作孚秘書都請回避。張群道:“蔣公希望作孚加入黨。”盧作孚當場無話。次日上午,盧作孚即過江到武昌,入了黨。在同一個大廳同一面黨旗下宣誓入黨的,還有數十個國內有影響的科學界、實業界人士,張公權也在其中。
盧作孚抬眼望著張公權,想不明白,此公為何偏偏在此時突然提起此事?
“作孚加入黨……”盧作孚苦笑道。
“君子群而不黨,作孚為人,誰還不知道?自辛亥年後,再未參加過一回革命。”張公權與盧作孚相視一笑道,“公權亦然。你我入黨,不過是象徵各界團結抗戰。這種時候,國家有這種需要……”
“這種時候,張部長為何說起這種事情?”盧作孚不禁問。
“我剛說我要去見一個人——你的入黨介紹人。”
“蔣?”
“蔣總裁。”張公權點頭道,“今年6月3日,《新民報》第一版以‘翁文灝盧作孚張公權正式加入國民黨——蔣總裁介紹’為題登出訊息,國人家喻戶曉。”
“慚愧。”
“蔣總裁為何親自介紹作孚入黨?”
張公權看定盧作孚,“蔣總裁借重盧作孚什麼東西?”
盧作孚心頭“咯噔”一下,明白過來。
“蔣總裁既借重盧作孚這樣東西,”張公權偏不肯說出那一個字眼,“又下令盧作孚自沉了它,豈不等於自相矛盾、自毀長城?”
盧作孚抬眼對自己的這位老朋友、現任國民政府交通部部長刮目相看:“如此,公權兄快請!”
“作孚還擋著我道呢!”盧作孚便一閃身,將門大大敞開。
“沉船堵江這一輪大劫總算避過了!”漢口民生公司會議室,股東們望著總經理盧作孚,一片讚歎。
剛回到漢口的盧作孚臉上並無喜色,他身後的窗戶,為了防空,厚厚的窗簾全都閉上,有防空警報聲傳來。
此時,李果果繞過眾人,將剛收到的一紙電文送到盧作孚面前。盧作孚欠身看清電文,坐回椅子,望著與會眾人說:“念。”
李果果望著電文,猶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