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不知怎樣才能將此五尺之身拖回四川老家。後來民生航業由上游向中下游擴張,盧作孚曾多次乘船到此。這荒灘似與盧作孚此生結下不解之緣。
與分公司相比,此時這片荒灘是寂靜得像塵封經年的庫房。甚至聽得到哪兒傳來的清晰的一聲剪刀聲。盧作孚循聲望去,是荒灘深處臨時搭建的一個大棚,棚外一長列難童排列,等著進棚。盧作孚走去,一路所見,沒裝翅膀的飛機,高聳在兩層樓高的重型機械,散佈荒灘的傷兵、難民、學生、專家教授……一個婦女,從盧作孚身後走上前,望著大棚前的難童,捂著眼看臨產的大肚子,差點跌倒,卻不肯叫出聲。一個穿破舊藍布長衫的男子,衝出難民群,攙扶起孕婦,孕婦一臉感激,卻說不出話來。
盧作孚不動聲色,默默來到大棚前。棚內,有幾個女人操著剪刀,將白色粗布剪成菱形小塊。剪了向一個破舊的大簸箕裡一扔,那裡面,已經裝滿菱形白布。
有一個男人右手握著肥皂刻成的公章,字是反的,一時認不清。男人左手抓起簸箕裡的一塊菱形布,向上面蓋章。蓋過,隨手遞給身後的一個女子,這女子便將菱形布別在排長隊走進棚的難童胸前。
盧作孚忽然聽得孩子驚叫,是一個剛走出那個大棚的小男孩,胸口上別的菱形布塊因為衣服太破爛,江風吹過,飄走了。男孩身後,一個小女孩撲上去追那菱形布塊,布塊被捲起,飄入江中,一個漩渦,沉沒了。
盧作孚認出,正是漢口賣報的那一對穿紅衣的姐弟,特別是弟弟腳上那一雙虎頭鞋。
姐姐上前,一巴掌打得弟弟摔倒。
盧作孚皺眉。文靜知情,解釋道:那塊布上,蓋的公章是“難童——中國難民救濟總站確認”兩行字,憑它,每天能在粥廠領一碗粥。這種時候,有一碗跟沒一碗,不一樣。
盧作孚抬頭,看清了棚頂寫著幾個大字:中國難民宜昌救濟總站。
李果果與文靜追上前,一個抱住姐姐,一個抱住弟弟,急得回頭望盧作孚。卻見盧作孚緊繃著臉,已經大步走向荒灘上大堆的器材。
“小盧先生,這兒有難童呢!”李果果衝盧作孚背影叫道。
“弟,那個叔叔……不管我們?”
“稀罕他來管!”弟弟掙脫姐姐,跑向荒灘,尋找飄逝的布塊,衝過盧作孚身邊時,甩下一句話。
盧作孚猛一搖頭,似要將身後的哭聲甩開,他走向滿灘的工業器材。一堆標著“河南中福煤礦總公司”的巨大的煤礦機器後,一箇中年人冷眼觀察著盧作孚。他的臉圓圓的,目光卻冷峻銳利。他是河南中福煤礦公司總經理孫越崎。
盧作孚來到江邊,把荒灘遠遠甩在身後。李果果遠遠跟上,見小盧先生遠望五龍碼頭,猜他一定又是在心痛自己的四個月前遭轟炸的那四條輪船……
李果果便不上前打攪。此時,哪兒傳來牛叫聲,李果果不知盧作孚為何對這牛叫聲如此在乎。就算這牛叫得不像本地黃牛水牛,也犯不著這樣東尋西找啊!李果果見盧作孚終於找到了牛叫的聲源——夕陽剪影中,荒灘盡處古時沿江官道上,一對衣不蔽體、小叫花子似的少男少女,趕著兩頭本地人少見的外國牛逆江而上,那頭大的牛背上,還騎著兩隻竹籠,籠中呱呱咯咯叫個不休的,是幾隻美國雞和北京鴨……
李果果看著好玩,聽得身後有人有些生硬地嘀咕著英語:“NW1,NW2……”一回頭,見是小盧先生,愣望著人與牛,像立在江邊的一根石柱。李果果正要問,卻見他猛一轉身,把堆滿人、貨的荒灘拋在身後,大步流星向峽口走去。李果果趕緊跟上,起初以為盧作孚會去追那對小叫花子和牛啊雞鴨什麼的,卻不是。只見盧作孚上了泊在峽口的一條木船。李果果認出,那是楚幫老大醉眼的船。盧作孚沒招呼李果果上船,李果果便像上回那樣遠遠地站在岸邊觀望。見盧作孚上船後,與醉眼像多年不見的老友一樣說著話,盧作孚說得多,醉眼只抱著罈子向肚裡灌酒。接下來,醉眼船上的七八個船工下了船,分頭向上遊、下游疾走。李果果站累了,便挑塊礁石躺下。不覺睡著了,一覺醒來,聽得江上人聲喧嚷,扭頭看時,醉眼船邊,不知幾時聚了七八條木船。醉眼船上,新聚了七八條漢子,全是酒林高手,一個個捧著酒罈傳遞著,喝了個暢快,只除了小盧先生一人不飲。喝過,便圍著盧作孚嚷著叫著,李果果聽叫聲雖高,對小盧先生卻絕無傷害之意,便嘀咕一聲:“荒灘上困久了,小盧先生真會找地方消遣。”話音未落,又倒頭睡了。再醒時,見盧作孚已經站在身邊,輕輕地拍著他的肩膀,說:“該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