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書農和王芳舟早聽出話外之音,不敢再多話,當下正襟危坐,任由劉湘命侍者斟酒,連幹三杯。
劉湘待二人喝完,也舉杯一飲而盡,席間又是一片歡聲笑語。
此時,剛剛引起川東粵菜館為之明爭暗鬥的這一方土地上,盧氏兄弟將一塊幹餅,掰作兩半,邊吃邊鬥話說笑。盧作孚幹哽得難受,卻說:“媽媽這幹餅,越做越好吃。”
“能比粵菜好吃?”
“重慶那邊正上菜呢,四弟何不趕去?”
“二哥不去,四弟敢去?在黃埔,校長請代英哥吃粵菜,他都想帶了我去。”
“你們校長還請你代英哥吃粵菜?”
“那是當初,後來,校長和代英哥好像翻臉了。”
“為什麼?”
“代英哥說,任何一個高階長官想引導軍隊走到反革命的路上去,我們軍隊中的同志都應當拿出黨紀來制裁他——蔣校長知道代英哥這話是說的他。”
“你們校長就……”
“校長說代英哥是——黃埔四凶。”
“黃埔四凶?”
“鄧演達、高語罕、張治中,第一個就是代英哥!”
盧作孚一塊幹餅再也咽不下去:“若被你們校長排在四凶之首,代英的處境可真是兇險之極……”
“二哥,你對劉湘、楊森都……不即不離,若即若離,保持等距離,不也……”盧子英沒把“兇險”二字說出口。
“劉軍長楊軍長提兵是向敵軍開戰。我是提兵——向自然開戰,向社會開戰。對四川軍人,我是……”
盧子英望著江上:“君子群而不黨?”
說話間,二人上了岸邊小舟,盧作孚有些生疏地搖槳,划向江中。對岸那塊刻著“磨兒沱”的石頭,下書警示船工的民謠:“得活不得活,且看磨兒沱,土匪起砣砣。”
江上風清,把二人的對話聲送出老遠。
“不黨就不黨,不去就不去,幹嗎還費半夜功夫給劉湘寫那麼封長信,說得那麼委婉?”
“四弟可知這南岸姓啥、江北又姓啥?”見盧子英望望兩岸搖頭,盧作孚道:“此姓陳,彼姓王。”
“兩岸兩大姓?”
“此岸21軍王師長,彼岸28軍陳師長。一江之隔,兩軍天下。偏偏你二哥要做的兩件事,一件是民生公司,離不開這條江。另一件就是先前說的試驗,離不開兩岸這片土。”
“所以只好與劉軍長鄧軍長楊軍長……”
盧作孚騰出一隻劃雙飛燕的手來,指尖向下,順著江心漩渦方向,劃了一個圈。
盧子英:“來往周旋?”
“民初以來,四川人做點事,就這麼難。廝殺割據,四川軍人的大夢,幾時才醒?”
“二哥退出省城民眾通俗教育館時,曾說,紛亂的政治不可憑依,四川不一統,絕難做成一樁正事。”
盧作孚一嘆:“卻又正因為這紛亂的政治,我輩要做的正事太多。”
“二哥是說,身處魔窟,不去憑依這些魔頭,憑依誰呢?”
“要麼你就什麼事也不要做。”埋頭望著槳片劃出的一串串小漩渦,似在自言自語,“看來,我還真得去當個官了……”
盧子英一抬頭,叫道:“二哥當心!”
“四弟放心,二哥知道官場險惡——”
“二哥誤會了,我是叫你當心對岸……”盧子英以目示意,盯著江中倒影——一群持槍帶刀的土匪。
對岸傳來蒼勁的聲音:“江那邊姓啥,老夫無論。江這邊,只一個姓,姓程!”
遙見對岸土匪中,匪首站上高崗:“二位儘管放馬過來,我一生劫富濟貧。二位布衣草鞋,吃糠咽菜,荒郊野外,分食幹餅一塊,我程老江怎忍橫加傷害?”匪首句句還押著韻。突然打住,用了高腔嗓門:“兒郎們,打道回府。”
對岸土匪身影果然退下。
盧作孚道:“這聲音,哪兒聽過?”
“人生地不熟,這麼生疏的荒村野江,二哥哪來的熟人?”
盧作孚搖搖頭,似要驅散自己的遐想。
多日之後,一個夜晚,何北衡袖中揣著一封剛收到的書信,來見劉湘。
劉湘正襟危坐,正在練字,寫的是杜工部由成都諸葛丞相祠堂柏樹起興的那一首七律。劉湘不寫前三聯,徑直寫尾聯:“出師未捷身先……”
何北衡站在劉湘身後,無聲一嘆——常聞劉湘說,夙有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