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野顯然對鄒俠丹突然在自己面前說中國話不適應,他自己本來流利的中國話也變了味:“你什麼的說話?——結關?”
鄒俠丹口齒清晰地重複著:“結關。向中國的川江航務管理處結關。”
吉野:“你!”
鄒俠丹:“准許中國人武裝上雲陽丸檢查。”
“你想砸了你這中國買辦的飯碗?”
“吉野先生若想保住自己日本船長的飯碗,只此一條路。”
“周買辦!”
“我叫鄒俠丹。自今日起,向吉野先生辭去雲陽丸中國買辦一職。不過,這張一劈兩半的日元,便請吉野船長相贈於我鄒俠丹,為您的雲陽輪買辦這多年,作個紀念吧。虧不了您,這個月你該付我的洋錢就此一筆勾銷。”鄒俠丹跌跌撞撞走著袍哥大爺剛才走的江邊坡坎,走著走著,挺起了腰板,也學袍哥大爺那樣,倒揹著雙手,消失在霧中。
史料記下這一筆:“盧作孚實施中國警員武裝檢查雲陽丸事件中,日本日清公司雲陽丸中國買辦鄒俠丹義憤辭職。”
侍從井上村對吉野說:“這兩天,真是撞了鬼。”
吉野愣愣地望著鄒俠丹的背影:“這鬼,定是一個至今還沒露出真面目的支那人。我必須捉鬼。”
“上哪兒捉去?”
“捉鬼必先查鬼!”
“上哪兒查去?”
吉野望著東去大江:“下游一百二十海里,倒是有一個豐都鬼城。”
晚風吹來,侍眾打一寒戰:“找中國的閻王和判官?”
吉野笑了:“這個鬼既然是人,要查出他來,自然不能去鬼城找鬼王。得找一個人!”
“找哪一個人?”
“德川家康的三河武士後代——不過他從沒學過他英勇孔武的祖先用武士刀。”
“武士不用刀?”
“他只用筆,最愛用中國毛筆。順帶著琴棋書畫樣樣都愛。最早潛入支那的黑龍會會員。後由滿洲里轉入上海。”
井上村肅然起敬。井上村與吉野,都是日本退伍軍人,都是上海烏龍會會員,所以對吉野所說這位前輩,當然會心生敬畏。
幾十年後,據學風嚴謹的中國學者、北大前中文系主任嚴家炎先生考證,當時對魯迅之死負有不可推卸責任的日本醫生須藤五百三,正是上海“烏龍會”副會長。
井上村本能地想著吉野所說的這位前輩,一定是長刀能敵十人,短刀能十步外取人頭,真想趕快結識。吉野卻似乎看透了井上村的心思,道:“他從來不搞暗殺。他是帝國大學經濟學博士——他潛入中國內地川江邊,就在這座霧濛濛的山城,這些年的公開身份是,四川大學教授,重慶商務專科學校老師,專修川江航運史。”吉野望著夜間起霧的茫茫川江:他雲遊川江,今夜在不在重慶,就看我吉野的運氣了。
夜來,是泰升旗教授精神最好的時候。這天,老式座鐘敲響十二下時,他正在與田仲下圍棋。教授穿中式長衫與田仲相對跪坐,這是中國古人的坐法,如今中國人忘了,日本人依舊保留著。教授肘邊,整齊地疊放著《新蜀報》《四川日報》《商務日報》等多份報紙,頭版全是報道的“雲陽丸事件”。棋盤上,四角星位已經放下四顆黑子,教授正要投下一顆白子。
遠處,傳來一聲汽笛。緊接著,門鈴聲響。
田仲說:“這麼晚了,還有客人來訪老師?”
泰升旗教授:“你去開門。說我子夜時分不見客。”
在家無外人時,他二人使用的是日語。
田仲起身:“嗨!”
泰升旗又補充說:“慢,要是看來人是個日本人——請!”
田仲困惑地望著泰升旗教授。
泰升旗教授說:“你跟我出來這麼多年,還認得你的同胞麼?”
“自己同胞,怎麼會認不得?”
“這個人,今夜前來,很可能打扮成中國人的樣子。”
兩江交匯處朝天門碼頭拾階而上,水巷子的泰升旗教授住所,是一處僻靜的小院。
田仲穿過小院,將門開了一道縫。來客穿著中國式長衫。迎住田仲的審視的目光,用川味十足的漢語說:“泰升旗教授在家嗎?”
田仲盯緊吉野,突然用日語:“日本人?”
來客真是吉野。吉野一震,回頭望著侍從,想知道自己身上哪兒出了破綻。
侍從搖頭。
吉野有意仍用漢語:“你說什麼,我不明白,請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