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半截圍裙擦著手,拍拍男孩黑梗梗的脖子向我介紹說:“我大兒子——剛從大陸來……”
“叫啊!”見男孩張著嘴,還是沒聲氣,盧老闆又是一聲雷!
男孩口裡終於囁出“阿姨”兩字。
早就知道盧老闆除了美國出生的十歲的小兒子,福建鄉下還有個上中學的大兒子。當年盧老闆夫婦偷渡到美國,四歲不到的兒子留給家裡老人照管。好不容易在紐約熬了三千多個日日夜夜熬出個外賣餐館來,最覺得對不住的就是甩在老家的大兒子。特別是老闆娘,每次談起鄉下的兒子,就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合格的母親。現在盧家是鴻運當頭,十年不見爹孃的孩子給爹孃磕了頭,從未見面的兄弟拉了手。盧老闆見熟人就打雷似的叫兒子出來見人,老闆娘介紹完“我大兒子——剛從大陸來……”一定摸摸不自在的兒子黑瘦的脊樑憐惜地嘆道:“太瘦了,骨稜稜的!”
父母兄弟興奮過了,該炒鍋的還炒鍋,該涮碗的還涮碗,該上學的還上學。盧濤在朝見伯叔姑姨的漩渦裡也打了幾十個轉,腳板才終於感到實實地踏到了紐約硬硬朗朗的水泥地皮。
盧老闆和太太雖沒讀過什麼書,但多次跟我交談都感慨,兩人吃虧就在書讀得太少。天天巴巴結結的死做,英文不好受轄制,事事都得央人託人求人。我早就勸盧太太:“你又不是七老八十,紐約遍地英文學校,可以去學學呀!”
盧太太總是笑笑說:“中文斗大的字都識不了幾個,還英文呢!我是沒指望咯,靠兒子吧……”
現在好,十四歲的盧濤踏上了新大陸。父母當然不願他以後像自己只會賣苦力熬早熬晚掙生活。十歲的弟弟帶著哥哥辦好入學手續,按年齡分級,盧濤進了高中。
學沒上兩天,盧濤打退堂鼓,對父母講:“我不想上學……就在餐館幫你們吧。”
“那哪成?你的任務是讀書。賺錢的事還輪不到你操心!”母親一聽立馬叫起來反對。
父親的聲音比母親嘹亮:“餐館呢,你是該幫個手的。書呢,你也該唸的。我看啦,你就按美國規矩辦,半工半讀吧!”
一向機靈得寵的弟弟比父母瞭解哥哥,因為他也有過不想上學的過去,對哥哥說:“我知道,哥是因為英文不好不想去學校受那個罪……我可以教你呀!”
母親也對盧濤說,“兒子,不就是英文嗎?有什麼難的?媽和你一起學!”
本來這只是母親激勵兒子的話,說說也就算了。就像戲文裡岳母激勵兒子岳飛,激勵是激勵,還在背上刺了字,但岳母可不曾提槍上陣殺金兵來著。這盧濤母親識字沒有岳飛母親多,心眼當然就比岳母死,還真就自己把自己逼進了英文學校!從那以後,餐館多請了個工人,老闆娘當起了英文班的全日學生,每天和盧濤一起出門,陪盧濤到高中門口,自己揹著書包進英文學校。下午放學,又站在街口等盧濤出來。
可能盧濤小時候太少得到母親的關愛吧,他不像十幾歲的男孩那樣不願跟母親在一起。同學們見盧濤上學放學都有媽接送,笑問盧濤:“你媽該不是怕我們欺負你吧?”盧濤也不在意,只是不好意思地笑笑。
那天見到我,盧太太說起為讓兒子好好讀書自己受的“洋罪”:“上起課來,老師就像瞌睡蟲哩,他一開口嗡嗡,我就昏沉沉眼睛打架!不睡吧,手不能伸,腳不能抬,全身都像螞蟻在爬,咳呀!那個難受!……學了幾個月,也算有成績——英文到底有幾個字母,我算是弄清了……”
英文班的老師和同學知道中國字不識幾個的盧太太是為兒子才花錢進教室坐時間的,直誇盧太太偉大。盧太太還告訴我,她發現十四歲的兒子在鄉下已學會了抽菸,急得她硬逼著她先生戒菸:“你自己整天叼著根菸,讓兒子不抽菸,他聽嗎?”盧太太得意地告訴我,以前她先生也戒過幾次煙,戒不了。這次為兒子,說戒就戒了!
我將看起來只是餐館雜工一個的盧太太從頭到腳仔細打量了一番,認真地說:“盧太太,不是我恭維你,你完全一天才母親哩!你要是書讀得多,一定是個教育家!”
那盧濤也爭氣。見弟弟書讀得好,母親學英文用心,自己不努力也說不過去。成績慢慢有了起色,再也沒有不上學的念頭。
盧老闆、盧太太為人講義氣,朋友遍天下,凡事不計較,吃虧佔便宜無所謂。他們的個性也影響了盧濤。沒多久,盧濤就完全融進學校同學中,連老師都成了盧濤的朋友。班上同學聚會,所有吃的喝的,都是盧濤一手安排。有時見到盧濤放學後在餐館幫忙,穿衣打扮,待人接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