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清說,阿爸,有喜事要告訴你了。
唐爺冷淡的目光看著漢清,他說,有什麼事以後再說吧,我這要去佛堂。
漢清說,水月懷孕了,已經做過檢查,大夫說腹中的孩子快兩個月了。
原本一件歡心並且值得慶賀的事,可唐爺此時聽說水月懷孕,反應卻很遲鈍,額上的皺紋非但沒有舒展開,反而繃得更緊。
唐爺說,懷孕了是嘛,哦,懷孕了好。
漢清說,阿爸,辦幾桌酒吧,請工友們和鄰居街坊們一塊慶賀慶賀,這可是我們唐氏家族的一件大事啊。
唐爺的樣子似乎人在神不在,感覺眼睛有些痠痛,手指在上面擦了擦說,慶賀就慶賀,自己看著辦吧,想怎麼辦就怎麼辦。
漢清看出父親的神色不對,問父親,阿爸,莫非是發生什麼事了?
唐爺唉嘆一聲,彷彿人剛從什麼地方甦醒過來,他抬起手來,往前指了指,那隻手僵硬,似一根冰凍的樹枝。
唐爺說,漢清呀,你來我屋裡,有話跟你說。
日本人要把唐氏紅木傢俱商行改為大東亞紅木傢俱商行的事,唐公館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了。
蘭兒去找餘炎寶,餘炎寶拉著一張長臉,問她什麼事這樣緊急,以後沒大事別往市政府跑,一個女人家,搞得他沒面子。什麼面子不面子的,現在裡子都快沒有了。蘭兒說著話,把那份父親帶回家的合約拿給丈夫看。現在唐公館就跟著了火似的,尤其漢清,急得團團轉,魂兒都沒有了,唐氏商行不但是父親命,更是他自己的命,他跟父親一樣,把一生的情感和願望都寄託在中國的雕刻工藝上。漢清催促著蘭兒快去找當秘書的妹夫,用什麼辦法,花多少錢,都得讓日本人把合約收回去。
餘炎寶沒想到家裡竟然發生這樣的事,他說莫急莫慌,都到了這份兒上了,急是解決不了問題的。餘炎寶額頂頭髮不多,但梳得黑亮整齊,說話是越來越帶有官腔。他在辦公檯後的椅子上坐下身來,認真地看起那份合約來,一個字兒都不會走眼。蘭兒站在丈夫的身邊,蘭兒急呀,她說,老餘呀你用不著這樣認真去看,就看這一行,上面寫著招牌改為上海大東亞紅木傢俱商行。餘炎寶說,我的太太呀,你總得讓我看完吧,看完了看清了看準了才能找到實質性的問題,然後再想辦法如何處置如何解決,跟日本人打交道,我有的是經驗。
蘭兒說,經驗頂個屁用呀,你以為日本人是菩薩心腸呀,你得找市長,你得親自出面去見井川少將,看看要送多少禮金對方才能罷手。
餘炎寶不接蘭兒的嘴,一行又一行的總算把那份合約看完了。
餘炎寶抬起臉來,上嘴皮和下嘴皮咂出了幾個響,他說,這份合約,我看來看去的,全都是對唐家有利嘛,這樣的合約都不想籤,可就錯過發大財的時機了,唉,你爸你哥是不是腦子有問題了?
蘭兒看著自己的丈夫,她足足愣了有半分鐘說不出話來。
餘炎寶又說,在商言商,為什麼要跟錢過不去呢?人家又沒有把唐氏紅木商行搬到日本國去呀。
蘭兒就差沒伸出手揪住餘炎寶的耳朵了,蘭兒說,老餘你的腦子才是有問題,你完全就是個豬腦子,這都弄不懂嗎?唐氏紅木商行若是變成了大東亞紅木商行,那就是漢奸的商行了!
餘炎寶手掌在臉上擦了幾把,真不知道如何才能跟蘭兒解釋清楚漢奸這個問題。他把蘭兒扶到沙發上坐下來,耐著性子說,蘭兒我問你呀,你說你老公是不是漢奸,不是吧,我那是身在曹營心在漢呀。蘭兒我再問你呀,現在上海灘是不是日本人的天下,如果你說不是那是唯心,你開啟眼睛就能看到,哪一家商鋪的門面不都是掛著太陽旗嗎?這且不說,現在從小學、中學到大學,都要開始學習日語了呢。這樣說來,所有的人都成為漢奸了?
這只是暫時的,都是被逼的。蘭兒說。
餘炎寶聽到這話,一隻手搭在蘭兒的肩膀上,溫和地說,老婆呀,你這話說得太正確了,既然是暫時的,那麼“大東亞”三個字也是暫時的了。你看看滿街的廣告和報紙就知道了,現在冠以大東亞名稱和招牌的公司、工廠、商場、商號的單位和企業多如牛毛,忍一忍也就過去了,人是得吃飯的,總不能把飯碗給砸了吧。
蘭兒奮力一下把搭在肩上的那隻手推開去。餘炎寶不由往後一退,險些崴了腳,沒想到還說服不了蘭兒。
蘭兒大著嗓門說,要砸飯碗那也是日本人砸的,大哥說過了,就是燒了砸了這家商行,也不能拿掉那個“唐”字。老餘你還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