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別那晚的情形又浮現在周憲的腦際。
那天,是周憲離開江寧府的最後一晚。她知道此行是永別,無論行刺成與不成,她不認為自己還能活著回到江寧府。和李煜已經夫妻幾年了,當時卻被用情最深的人拱手送出去,她傷心欲絕,那樣的結局無疑是對她整個一生的否定。二十幾年,她把一輩子都交代在了李煜手裡。
不會再有選擇,無論他是怎樣的人,周憲都無從否認;而且,最先的背叛者並非李煜,所以她無法去怪罪別人,一切苦果最該負擔的是自己。
她記得當時,自己替李煜收拾好了平素穿的衣服,以及他常用的東西,一一告訴重新派進來照料起居的女官。說得很詳細。
做那些瑣事,也是最後一次為李煜做點什麼,以後再也不能照料他的生活。做完那些事後,她已完全走向了冷寂和黑暗之中,如同死亡。
……明明曾經無數次海誓山盟,自己為何沒有守住,為何背叛?
兩行清淚從周憲的臉頰滑落,她默默地想:如果當初沒有那麼輕易地獻出自己,沒有讓李煜背叛,李煜也不會那樣懷疑自己、那樣對待自己吧?她覺得是自己親手把一切葬送!
她咬了咬牙,默默道:我恨你!郭紹!
而今,窒息的絕望已經籠罩在周憲全身,她的腦海中一團亂麻。在這無望的時刻,周憲暗暗下定決心:反正都要死了,犧牲我一人,挽回妹妹嘉敏(週二妹)的危境;成全李煜的一絲希望,也算是對曾經那段刻骨銘心的情意的救贖。
犧牲,就是把自己的性命、靈魂獻出去,表示對某種神靈的虔誠。
周憲抬起袖子,使勁在臉上揩了一把,擦乾眼淚。她覺得自己軟弱而柔弱的一生,從來沒有這麼勇敢過。她沉住氣,輕輕把手伸到頭髮上,拔下一枝金簪,緊緊地握在手裡。
等郭紹睡著,一枝金簪也能要了他的性命!
殺了他!自己也隨他殉葬,一死百了,大概終於可以輕鬆了。周憲感到真的很累,發自心底的疲憊。
……良久之後,夜已深了,周憲沒聽到外面有動靜,布簾外卻還有亮光,大概那個人睡覺也是不滅燈火的。她便怯手怯腳地向前走去,走向那道布簾,稍稍一動發現腿都痠麻了,實在是呆立在原地太久所致。
簾子縫隙裡透進來的光,朦朧,光線裡如同有塵霧的顏色。周憲彷彿看到了地府,隨著黑白無常走過了漫長的伸手不見五指的黑路,然後看到了恐懼的地府微微敞開的門。門裡有鬼魅、有未知的恐怖,以及幽暗冷清的光,那裡是一去不回的不歸路。
周憲一點聲音都沒發出,走到縫兒後面,把眼睛湊過去一看。忽見一個年輕漢子還坐在案前,他還沒睡!這都什麼時辰了?郭紹還熬夜作甚?
在火光之中,只見郭紹張開嘴打了個哈欠,將手裡的毛筆輕輕擱在硯臺上,起身。
周憲心道:他現在要就寢了?
不料郭紹並沒有離開座位的意思,他只是轉身去看掛在旁邊的木架子上的圖紙。他伸出手指,在圖紙上的某個地方仔細而緩慢地撫摸。
周憲愣了一愣,從來沒見過男人這樣的眼神。郭紹的眼睛裡帶著些許疲憊,讓他看起來有點可憐,目光卻分外專注,甚至給人很深情的感覺。他不是在看地圖,而是帶著感情在審視這一片神州的山河……周憲不禁走神:如果一個婦人被這樣的眼神看著,該是何等心情?
就在這時,忽然門口一動,一個武將掀開了帳篷門口的厚布,倒把周憲嚇了一條。
那武將小心翼翼地輕聲咳了一聲,待郭紹轉過頭,這才彎腰道:“主公,左少卿連夜求見。”
郭紹轉頭向這邊看了一眼,周憲心下又是一緊,擔心他發現自己沒睡。郭紹卻小聲道:“讓他進來,囑咐他小聲說話,裡面的人可能睡著了。”
周憲聽到如此關心的話,心裡頓時冒起一股五味雜陳的味兒,很不是滋味。郭紹一直都還掛念著自己。
不多時,文官左攸走進了帳篷,他看起來是個不到三十歲的清廋年輕男子,周憲隨同去江邊時曾經同車。左攸獨自進來,完全沒有一點上下的禮節,徑直就沉聲說道:“主公,你今晚絕不能住在這裡。”
郭紹眉頭一皺,說道:“我不是下令過盧成勇,不得造次,我在軍中說的話沒有威信了?”
左攸道:“主公若認為卑職抗命,卑職欣然就戮。”
兩個男子頓時四目相對,左攸毫不迴避郭紹的目光。左攸又道:“若主公執意如此,把我的頭顱砍下來,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