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能容得下人的空間很狹窄。每個人都被固定於一種形狀。我是小丑,需要時時刻刻快樂,引人笑,不能流眼淚,只能在臉頰上點上一滴裝飾用的水珠。小丑的臉上經常帶笑,卻因臉上那滴眼淚而透出詭異的味道,形成一張似笑似哭的臉。梵谷也許經常想自己快樂,但他做不到,於是他問自己為什麼做不到,可他沒答案。
「有一些人也會像他那樣。他們明白自己只要行一條前人早就鋪好的路,就能順順利利,不會特別痛苦。比如說男人嘛,就讀大學,找份政府工,三十歲娶老婆,三十二三歲生第一個孩子,六十五歲退休。這種人生雖然悶,但平平穩穩,意料之內。可不知為什麼,就是有些人做不到。他們可能是愛男人的,可能是同時間愛上太多人,無法取捨,可能是天生有各種病態的慾望,無法滿足於尋常交往……他們的感受力太強,一般人覺得碰下手、吻一下也沒什麼大意思,但這也能使他們感到痛苦莫名。他們擁有比一般人多十倍的感染力,敏感地探知快樂,受痛苦折磨,難免精神錯亂,就算有一天死了,其他人都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死。
「這種人同時不需要承諾,」戴志深深看了陳心一眼,說 :「他們寧願被人無聲無息地背叛,也好過被一個他們太信任的人背叛。這些人要自保,方法只有一個 : 與所有人保持距離,不作深交。既然一開始認定對方不會忠於自己,那即使他們日後離開,也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承諾是幼稚、虛偽、可笑的,大團圓與幸福更只是活在人們的想像之中。」
「所以我才說我不會留你。」陳心垂下眼,說 :「戴志,你以後想做什麼事就去做。我不會再綁著你,因為那樣只會令我們同時走向毀滅。我是個沒感情的人,沒夢想,也看不見未來。我活著就好似死去那般。或者我跟一個痴線佬沒什麼分別,一點微細的分別就在於我的社會地位看似很高,所以很少人覺得我會是個瘋子。我這一輩子就只會那樣活下去了,我知道的。看著很多人留過在我身邊,然後他們都起身,走了。我就像個沒有腳的殘廢,一生留在原處,無法理解為什麼有些人能夠前進,有些人能夠活在太陽底下。我理解自己的方法就是不斷挖掘內心——儘管它已被我挖得破爛——但因為我只剩下我自己,所以……」
「陳心!」戴志忽然一把覆著陳心的手,那時陳心才發覺戴志的手很暖、很熱。戴志擁抱著陳心,陳心便抱著戴志的腰。竟是一個擁抱。
戴志不會知道陳心最想要的,從來就只是一個簡單的擁抱。這個跟戴志在床上不知做過幾次愛的男人,想要的不是他的肉體,而只不過是一個無目的、無關性愛、簡簡單單的擁抱。陳心自己也不知道擁抱有何意義。他之所以感動,只是由於擁抱時被對方熟悉的氣息包圍起來,溫柔得沒有一點殺傷力,彷佛不會流動也不會改變。激情是短暫的,人老了就激情不起。可是,七八十歲的老人也能跟人擁抱。
語言花巧,總是騙人的多。唯獨擁抱時的溫度、髮膚的觸感、沉實的重量,每一種都不能騙人。你可以說對方說話,欺騙感情,但你無法否認對方曾擁抱過自己的事實。對於陳心這種人來說,與其說希望戴志說「我永遠愛你,我永遠陪你一起生活下去」,他更想戴志能靜靜地擁抱他。
如此,就能感受到戴志的一切,而又無法看到對方的表情。陳心也將戴志擁得很緊,彷佛這是他倆之間最後一次擁抱。有了這個擁抱,陳心感到自己可以放開現在真抱著他的那人,讓他追尋更廣闊的天空。戴志是藍天裡一片浮雲,在他化成雨水消逝前,理應流動,看更多不同的世界 ; 但陳心仍是那個被綁於屋簷的氣球,前進只會使他感到失根的痛苦,所以他只能仰望那一片瀟灑的雲。
「心哥,你今天真的很奇怪。」
「我想記住你而已。」陳心撫著戴志的髮腳,低聲說。
戴志慢慢鬆開手,陳心也離開他的懷抱。戴志忽然站起來,說 :「心哥,我記得今晚約了一個人,是時候要出去了,不能陪你食pizza了。」
「那你走吧。」陳心又說 :「那杯奶茶……你還想飲嗎?」
「想是想的,但未必是後天。」戴志笑得太開朗。直至戴志走了,他們也沒再接吻。
如陳心所料,一直到他將那幅二千幅的拼圖完成,戴志也沒再回來。在大學開sem前那天,陳心把那幅拼圖表起來,就掛在自己房裡那面牆。他忍不著隔著膠片撫摸那片樹叢,記起他與戴志如何一起拼出這一塊、一起講到梵谷、戴志握著陳心的手叫他「陳心」、戴志擁抱了陳心……陳心記得這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