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你老豆(注四)。」陳秋嗤笑,又擦擦眼睛,一如當年他雙眼被那碗老火湯的煙熱得又紅又溼潤。
「也是……老母都死了,還飲什麼湯。」陳心笑說。
往事是擁抱。少年時,陳心在人煙鼎盛的M市行人區看見幾個人說 :「我們免費給你一個擁抱。」擁抱? 無端白事(注五)跟個陌生人抱什麼? 提供擁抱的人有四個,兩男兩女,四個人向行人展開兩臂,熱情地問 :「先生、小姐,你們需要擁抱嗎?」陳心經過時,見到一個滿臉大汗、身穿菊花牌白色背心(注六)的中年阿叔涎著臉,向一個臉容姣美的女人索擁抱,陳心見那女人倒並無面露難色,爽快地給那阿叔一個擁抱。
「你需要一個擁抱嗎?」一個年輕的男人展開兩臂,問陳心。陳心點了點頭,也張開雙手,與那男人深深地擁抱。那男人身上帶有輕微汗味,髮尾浸潤了,後頸冒著一點點露珠似的汗水。大概過了五秒,男人才放手,笑得更燦爛。陳心也扯出一個微笑,說 :「多謝。」繼續上路,陳心想起小時候他抱得最多的人,就是弟弟陳秋。
自從陳秋穿上女裝、塗脂抹粉後,他就再沒擁抱過陳秋。陳秋不再需要陳心的擁抱,陳秋在外面有coser朋友、追隨他的龍友、數不清的女朋友,陳秋已經有太多擁抱了。陳心不想疼愛這弟弟,只是有時覺得他著實可憐,又或者在無意中代入了陳秋的角色——他不想陳秋成為另一個陳心。陳秋任意妄為,不需要知道太多事,活得開心,就夠了。
何清玉頭七之前那段日子,他們兩兄弟是睡同一張床的。兩個大男生,一個十八歲,一個十五六歲,還擠一張單人床,手腳多少有碰撞。每一晚,陳秋像小時候那般,搭著陳心的腰,靠著陳心的胸口,緩緩入睡。陳心沒笑他幼稚,只是側身面向合上眼的陳秋,按著陳秋的背,把他納入懷裡。隔了許多年,這對兄弟擁抱著對方。大家一齊閉著眼睛,不敢看對方的神情。陳心覺得陳秋穿不穿女裝,已經不重要了。擁抱起來,他油然想這就是弟弟,陳秋。而他們始終沒有討論過何清玉的死,沒敢整理何清玉的照片,他們總想徹底忘記自己有老豆老母的事實。
往事是一張鋪了粉紅色床單的單人床。剛上中七的陳心交了一個女友,叫做夏穎兒,洋名是Iris,是班上一個情史甚豐的女生。Iris先向他示好,陳心打量她清純的臉孔,見她臉色蒼白,眼睛又大又黑,楚楚可憐。陳心單隻問 :「你是不是處女?」Iris臉也漲紅,這個出身自中產家庭、對男生頤指氣使的小女王結巴起來 :「你、你……你胡說什麼? 你以為你生得好樣就大曬(注七)!」
「不是。我只是不想要處女。」陳心淡然地說。他一見了女人腿間的血就怕,覺得噁心,全然無法理解處女情意結。Iris先是默然不語,後來別開臉,說 :「我不是了。」
好上了——這是陳心的說法 ; 陳心繫我條仔(注八)——這是Iris的說法。何清玉出了事後,陳心對女人失去性慾,每當陳心見到女人腿間,就想起好多年前何清玉墮胎的事,一想到何清玉,就連結到死亡。
跟Iris拍拖大半年,在Iris房裡那張鋪了粉紅色床單的單人床上戴避孕套做愛過十次以上,每一次完事,陳心總要看看床單上有沒有血跡。結果床單由頭到尾都是一面乾淨的粉紅色,有時也會換成粉藍、粉綠……
在放榜前,他們分手。Iris的港女行為早已使陳心不勝煩擾,且她的肉體之於他,已全無價值。最後一次做愛,床單是粉紅色的,枕頭上有幾點豆大的深粉紅色,像雨點,那是Iris的淚印。完事後,陳心剝出盛了精液的避孕套,丟掉。
「我走了……多謝。」
Iris颳了他一巴掌,不捨得,想纏上陳心的身上大哭一場。陳心輕輕一推,穿起衣服,走了。他決定,從此生命裡不再有其他女人,因為何清玉將他內心僅餘幾分對女性的眷戀盜走。或者說,何清玉畸形的教育與心理使陳氏兩兄弟無法接受女性。陳心怕她們,陳秋憎她們。
由那時起,兩兄弟隱隱覺察到他們此生不會深愛任何一位女性。
往事是一雙溼潤的紅眼睛、三杯冷開水跟一罐鐵觀音茶葉。
「你們媽的後事辦得七七八八,頭七尾七都過了,你們肯跟我回去了嗎? 阿心、阿秋,你們今年都要放榜,阿心六月放高考(注九)榜,阿秋……會考榜什麼時候放的? ……別這樣說,阿秋,我對你們阿媽不住,可我也不想。大家都是男人,你明我,我明你,有時候外面的女人黏上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