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中眾人默然,尉遲遠沉吟片刻道:“令陣前放箭。”
陣前弓箭手得令,便是一通亂射,之後皆抻頸看著那些影子盡被拽上城頭。有弓箭手咳聲道:“我方才便說這還是假的。”
有人附和道:“又白搭了好些箭羽。”
頭領道:“將軍的將令,你能不遵?他且不心疼,你何必操心。”
一時又見城上垂了人影下來。眾人見狀,不由“嗨呦”起來。有人罵道:“怎麼這般貪得無厭!”
頭領皺眉半晌,道:“放箭放箭。”
一旁人道:“我看這還是假的!”
頭領道:“你是有十足把握說是假的?上峰的令你敢不遵?”
眾人聽了這話,也都沒了言語。只都又掣弓放箭起來。如是三兩回後,眾人已不堪其擾,有人恨聲氣道:“這明知是白搭!”
那頭領原本橫著心不能疏漏,可幾輪放空下來,心裡開始動搖,面上也滲出汗來,嘆氣道:“難道城內是吃準我們什麼心思?明日點數起損耗,我這頭怕是留不下了。”
一旁人勸道:“這是主將下的令,我們遵令也有錯麼。”
那頭領“唉”了一聲道:“此時是他說的不假,可明日著惱起來,火氣能撒在誰身上?晨間尉遲將軍聽說折損箭矢的數目時,你是沒見那要吃人的臉色!到明日損折得更多,他哪裡肯認是他的錯,只有我們倒黴。”
陣前一眾人正七嘴八舌說著,卻見著城上又垂下草人來。
那頭領方正說得期期艾艾,此時眾人不由都瞪眼看他,半晌有人怯怯問:“還……”那頭領臉色一陣發紅一陣鐵青,忽而摔了弓箭道:“回土山上去,我這半夜裡也被作耍的夠了。”眾人立了一時見城上那些條黑影起起落落,早也都不耐煩,皆罵道:“狗腳!這還如樂戶似的,聊騷著誘我們射它哩。”
此時月已轉過半天,西風呼嘯如獸吼,土山上眾人瑟瑟發抖,皆將兵刃也放在地上,蜷縮靠在一處取暖。這兩日折騰,任誰都疲累不堪,有人已打盹著瞌睡過去。
正是這城頭陣前皆一片安靜如無人聲的當口,土山下突然一聲唿哨。山上眾人還未反應,就見眼前驟然閃過利刃寒光,前頭的幾人連喊叫都沒出喉嚨,屍身便已栽倒。西燕軍士卒這才醒悟被敵軍偷襲,只是這支奇兵,難道竟是從土裡生出的不成?其實細想便也不難解,這一夜裡城牆上來來回回施放假人,直磨得城下不再理會,方將士卒一批批混在草人中放到城下,再趁著夜色摸上土山,才有這攻其不備出其不意的奇效。
這一夜,城內營中無人安眠。一時周乾進帳來報道:“城外終於未再放箭。”
陸攸之聞言轉身,道:“於文略所部何在?”
周乾道:“於將軍已帶著三百餘健卒在南城上候命。”
陸攸之道:“令他們麻布裹足,口中都銜住布卷。五十人編為一隊,分批混在草人中放到城下,城上留下幾個精幹的做傳令官。得令前諸人不得擅動。”又道,“你在城頭看著,妥當了回來報我。”
周乾方轉身欲走,卻聽趙慎再身後低聲道:“你見著於文略,當著眾人告訴他,遣一都伯領隊,他不得親自出城。”
周乾走後,陸攸之見趙慎仍勉力據案而坐,便輕聲道:“你且去榻上歇著,有事我便喚你。”
趙慎微微搖頭道:“無妨。”
陸攸之也不再多言,兩人默坐相對,這已近兩日更迭之時,帳內燈火跳了兩跳,燈芯劈啪作響。戰場瞬息萬變,絲毫疏漏皆可致滿盤皆輸,而此時陣前狀況二人皆不得見,這沉默等待中,一時一刻的光陰都仿若被拉扯到不知多長。陸攸之耳畔彷彿聽得兵刃相撞喊殺嘶吼,心如卻靜如止水。靜默中,彷彿是自己少年時隨在軍中出征。那時令他記憶最深的,便陣前激戰猶酣時,裴禹在營帳中淡漠冷峻的神色。他曾不能解是如何的忍心才能在彼時不為血肉性命而亂心,而此刻他卻忽而懂得,這樣的心無所畏,靠的並不是修為,而是信念。
忽而,周乾已再掀簾進來,陸攸之並不轉頭,只道:“如何了?”
周乾道:“那三百人已潛到城下。”他亦知這是到了要緊關頭,話報出來,尾音已有點顫了。
陸攸之微一垂目,已穩穩立起踱向帳門。這一步步踏出,焉知再前一步不是萬丈懸崖。他情知這是在賭,是以將士的性命、趙慎的名節和自己的生死賭,他甚至不知自己的智謀意志可擔得起這樣大的賭注,可他既然不能睜眼看著趙慎去以性命冒險,此刻便只有放手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