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蒙上了一層朦朧清輝。
季衡走出裡間來,許七郎的竹榻就在窗戶根下,窗戶未關,月光就灑在了他的身上,他睜著眼睛,直直地盯著窗外的月亮。
季衡出屋的聲音讓他回過神來,又動了動身體,朝季衡看過來。
季衡站在門口那裡沒再動,身影被罩在黑暗中,問道,“為什麼一直睡不著,在想什麼?”
島上夜裡的清涼讓許七郎心中的躁動有了很大的緩解,在船上時,他時時刻刻都在一種焦躁之中,他想得到季衡,卻又知得不到。
即使天之驕子如許七郎,他也是早早明白對很多東西,都可能求而不得的道理的。
但是別的他皆可捨棄,唯有季衡,他沒法放開。
所以在這份感情上的求而不得,一直讓他痛苦。
這份痛苦,讓他在很多事情上都對季衡不能敞開心胸。
夜空的明淨,月亮的遙遠和月光的皎潔,海風的清涼,都讓他此時心緒平和,但是又漸漸籠上一些傷悲。
許七郎沒有回答季衡的話,只是輕聲念道,“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季衡看著他便不再說話。
許七郎這時候翻身坐了起來,還是看著窗外,對季衡道,“這首樂府,我八歲上便會背了,那時候一點也不明白它的意思,當明白的時候,就總覺得難受。”
季衡還是不說話。
許七郎把目光轉向了在月光的陰影裡的季衡,說,“衡弟,看到這麼好的月亮,無論在哪裡看到,我都能夠想起來小時候,咱們坐在院子裡乘涼,我們躺在一張竹床上,一直看著月亮高升。那時候,我從不曾想過,我們會有分開的一天。月亮雖然有陰晴圓缺,但是,其實它從沒有變過,但是這個人世間,卻變得太快。”
季衡輕聲嘆了一聲。
許七郎又說,“也許我就不該跟著你和姑母上京去,那樣的話,我的人生就會完全不同。我寧願我是生在一個連飯也沒得吃的普通人家裡,甚至像秦老四他們一樣,從小就在海上討生活,但是,我定然心思簡單,絕對不會有如此多的愁緒。”
季衡不知說什麼好,他想過去靜靜將許七郎抱在懷裡,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
許七郎望著他,然後說,“若人終有一死,衡兒,那我就為你死。反正從我跟著你上京起,一切便已註定。”
季衡聽他總說喪氣話,心裡就很不舒服,這時候便道,“丈夫隻手把吳鉤,意氣高於百尺樓;一萬年來誰著史? 八千里外覓封侯。當年你不是也有此心願嗎。現在又為何囿於兒女之情。”
許七郎又把目光轉到了窗外去,身形顯得寥落極了,“我在一年之中走了幾萬里路,看了世間太多事,史書裡朝代更迭,勝者為王敗者寇。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封王封侯,窮奢極欲,這些我都不稀罕了。世間人碌碌,太沒意思。”
季衡默默地看著他,在心裡嘆了口氣,道,“你不過是得到過的太多,所以才覺得天下之人皆愚蠢皆蠅營狗苟過活。但你沒想過,力量越大便該對這世間付出越多嗎。除了兒女之情,還有太多事需要我們去做了。”
232、第二十八章
季衡覺得在許七郎的教育這件事情上,他犯了很大的錯。
許七郎從小生活優渥,後來在他的家裡長大,接受應試教育,生活簡單單純,小時候分明是個淘氣的小猴兒,之後卻讀書讀傻了,一天到晚糾結這感情問題,現在卻分明是打罵都沒法將他糾正過來了。
季衡最後只能輕嘆道,“如此,是我將你害了嗎。”
聲音裡說不出的寥落。
季衡回了房間裡去睡覺,許七郎則起身來跟著他進了臥室,季衡躺在床上,他就睡在他的床前腳榻上,伸手將季衡的手抓著,以一種極為彆扭的姿勢睡覺。
季衡就由著他抓著自己的手,直到許七郎睡著,手滑了下去,他才把手收回去。
許七郎不知道是糊塗還是真正的透悟,在他眼裡,這個國是皇帝的國,他小的時候,也的確是以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而為目標,但是之後皇帝成了他的情敵,又出了季衡被皇帝糟蹋的事情,那為帝王效忠的心思自然是沒了,而且他憎恨起了皇帝。
他這時候已經明白,帝王也只是一個凡人。
他為何要將自己的忠誠奉獻給他。
且這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朝代更迭,更是一種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