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之後,外面的天都要黑了,皇帝才長長嘆了口氣。
我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麼,因為他什麼都沒有告訴他,但是我的確詭異的感覺到有些什麼不一樣了,皇帝的眼睛中有許多許多的難以言明的東西。我第一次感覺到,他似乎是一個被回憶困住的悲哀的男人。
短短的一天,像是用盡了他的一生。
他說,“別問太子,什麼都別問,這樣對你最好。再有什麼話,就去問你娘。她願意說的,自會告訴你,不願意說的,你別逼她。”
似乎所有人都明白,只有我被矇在鼓裡。
像一隻呆瓜。
皇帝拉過我的手,在我的手心寫了一個‘毓’。
他說,“這是你的名字,是你爹臨終的時候給你起的,以後,你就是趙毓了。”
“我娘?她不是已經……”
我想起來那些個驚心動魄的時候,心頭一緊,進而像是一股熱流澆入,手有些發抖。
“你娘她沒事。這是個局,她從一開始就知道的。”
“……一切都是一局棋……”
皇帝不想多說,似乎有些不堪重負。
他的身體非常虛弱,即使在這盛夏的雍京,他的身上依然披著貂皮的坎肩,他似乎已經無法再忍受大正宮正殿的陰寒。他叫來李芳,說要回萬壽宮,他說那裡沒有九重御座,所以沒有風,待著舒服。
我只覺得傷心,眼淚就噼裡啪啦的胡亂掉了下來。我就坐在臺階上,縮成一團,用袖子把臉擋住,我感覺到似乎有人在撫摸我的頭髮,我抬頭,什麼都看不清楚,好像是淚水太多,把我的眼睛都糊住了。
那個人似乎很熟悉,又似乎無比的陌生,清清雋雋的一個人,眼神卻像海一般深遠。
像我記憶深處的一個人。
似乎是很多很多年前,我和我娘還在深宮西側住著,那一天我玩石頭子,大門外忽然湧進來許多人,我抬起頭,迎著日頭的光看見一個男人的側影。
他們說,他是皇上,他是來接我到毓正宮讀書的。從那天開始,我就成了父皇寵愛的皇子,我娘也從一個宮女太監都不搭理的人,變成了後宮的小主,還能擁有一個自己的宮殿,屬於自己的侍女太監,還有相當可觀的年俸。
“皇上?”
我試探著叫了一聲。
面前的人揉揉我的頭髮,用絲絹擦掉我的眼淚,才輕聲說,“不,現在還不是。”
是太子。
文湛拉著我的手向外走,“跟我來。”
大正宮外是另外一番天地。
宮殿的九重漢白玉的臺階太高了,就像山一樣,站在這裡俯瞰下面的人,就好像在雲端低頭看著人間。我一直不知道,這裡原來站滿了人,前面是那些文武百官們,後面就是近衛軍,夏天的暑熱似乎也溫暖不了這些人手中寒冷的兵器。
百官沒有走,軍士也沒有走。
他們一見太子從大殿中走出來,就開始了排山倒海一般的跪拜和吶喊。那一片天昏地暗、飛沙走石一般的歡呼聲振徹河山!
我感覺到大正宮的黑色琉璃瓦都在顫抖。
這就是民心所向。
這就是威震八荒,功高宇內。
嚴刑峻法消除了一些盤旋在朝堂上的陰邪小人,使死去忠良的在天之靈得到慰藉,堵在所有人心口上那股惡氣終於吐了出來,所以朝野清明瞭,天下安定了,四海平穩了,民心回來了……
宮牆內,所有的一切陰謀都湮滅在這片瘋狂的歡呼中。
用杜皬做內閣首輔是對的,他失政誤國似乎也是對的,以恩旨冊封裴氏一族是對的,誅殺裴氏三族似乎也是對的,用崔碧城江南聚財是對的,把他下獄重刑也是對的,然後為他昭雪是對的,最後抄家似乎還是對的。
所有的一切都是對的。
不會有人再在乎崔碧城的腿是不是瘸了,也不會有人再看到他用被重刑切傷的手指一遍一遍寫著“登利祿之場,處運籌之界者,窮堯舜之詞,背孔孟之道”。
因為這是勝利者所為,所以一切都是天命昭昭,不可違逆。
真是匪夷所思!
我不禁想起了自己曾經在微音殿聽政時候的感覺,那種運用權力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感覺真是美妙,就像最怡烈的美酒,讓人興奮的全身戰慄。這是隻有帝王才能擁有的極致享受,普通人會被它撕扯的粉身碎骨,永不超生。
——一將功成萬骨枯。
我站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