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需要對誰負責任,我可以按照我的意願選擇我的生活方式。我不打算經常回家,書信也會寫得越來越少。我要讓時間來沖淡一切,讓家裡人漸漸地將我淡忘。這樣也許對雙方都會好一些。我出生之前就註定是一個孽種,註定我一生都會痛苦。我誰也不怨,誰也不恨,我自己全認了。母親也註定因為生了我這個孽種而終生痛苦。我沒有辦法去改變,只能盡我所能去減輕我給她帶來的痛苦。皇天作證,我有多麼深愛我的母親,我真的願意為她做任何可以讓她快樂的事情。可是她要我做的唯一一件事;並且非要我做到不可的一件事;做到了,別的都不做,都可以讓她晚年安樂的事;做不到,別的做得再多都會令她痛苦不安的事情——成家立業,娶妻生子,卻是我今生今世絕不可能做得到的事情!我欺騙她,拋棄她,背叛她,離開她,竟然是為了讓她好過一點,天,這算什麼道理!
我留在天津,絕不是意味著我對一家人就撒手不管了。無論如何,我一定會每月都給父母寄生活費的。將來如果有了錢,我還會給姐姐和哥哥們寄,讓他們供送兒女讀書,把他們培養出來,跳出祖祖輩輩都跳不出的貧窮和勞累的泥潭。不再重蹈父輩母輩的覆轍。我唯一要防範的,就是絕不能談我的私生活,絕不能讓他們知道我的私生活,絕不能讓他們知道,我和一個男人生活在一起,和一個男人像愛人、像伴侶一樣生活在一起。
我知道,對我而言,所有的選擇都是錯的,所有的結局都是壞的。但這樣的選擇,也許就是錯得最不嚴重的一種;這樣的結局,也是壞得最不離譜的一種了。
這一切我都不敢告訴秦偉。他也絕對想不到,我考慮得那麼多,我的心事有那麼複雜。他料定我家裡不會同意我留在天津的。他根本就不敢問我,我猜想他是害怕聽到我否定的答案。那段時間,他真的像一個被判了死刑的囚犯一樣,一天一天地等待自己的死期,萬分沮喪。他的情緒也極度低落,幾近崩潰。我欲擒故縱,刻意不告訴他我的決定。這是一塊試金石,足以試出他對我的感情的真假深淺。他備受折磨的樣子令我十分痛快。我成竹在胸,我就是要他為我而痛苦。這是對我一片深情的回報。它滿足我的虛榮,令我倍覺放心。眼看到了報考的最後期限,我才告訴他,我決定留下來,並且我家裡人都尊重我的決定。他樂得都要瘋了,簡直就是一個突然獲赦的死囚。我的心裡湧起無限溫柔的愛意,我默默想,他是我命中註定的剋星,是我一生的剋星。我認了,全都認了。我愛他,絕不改變地深深地愛他,並且願意承擔由此產生的一切後果。
我和秦偉都以高分被區政府辦公室錄取。我被分配在區政府辦一科,是辦公室的綜合部門。秦偉被分配到三科,管政法系統。也許因為我學中文,秦偉學法律的緣故吧。我們六月底畢業離校,而要到七月底八月初才安排上班。也許算作對我為他作出犧牲的一種補償吧,秦偉主動提出陪我回一趟老家。
我不願意他跟我回去。倒不是因為怕他舟車勞頓,而是因為我家裡窮山惡水出刁民的,怕他不習慣。但他十分堅持,說他小時候什麼苦日子沒有經過。況且他從來沒有到過南方,正好藉此機會,見識見識南方的青山綠水。他願意陪我回去,我打心底裡高興。我醜話說在前頭,給他打了預防針,他堅持說不怕苦,我也就沒有什麼顧忌了。四年以來,我多次乘著列車往返在京廣線上,可是沒有一次有這次那麼愉快。有秦偉在身旁,幹什麼事情都讓人覺得充滿意義,心裡都無比甜蜜而幸福。清晨的朝霞,東昇的旭日,傍晚的晚霞,西斜的夕陽,明亮的月亮,銀白的大地,輝煌的燈火,黃河,長江,廣闊的平原,連綿的山脈,一切都顯得充滿詩情畫意。我根本就不覺得疲憊,一點也不。我們先到桂林玩了一個星期,獨秀峰、伏波山、疊彩山、象鼻山、駱駝山、七星巖、蘆笛巖、灕江、陽朔,所有的地方都去遍了。秦偉對秀美的山水讚不絕口。我自小在山清水秀的南方長大,見得多了,不以為然。不過境由心生,有秦偉在旁邊,任何一個地方都是充滿趣味的。秦偉還見識了南方的雨。其時正值雨季,天天都下雨,有時候一天下兩三場。在煙雨迷離、如夢如幻的灕江上,秦偉大發慨嘆,說怪不得南方人都那麼感情細膩,多愁善感,原來南方有這樣的水土,這樣的氣候。
我家裡境況的貧窮和淒涼,到底超出了秦偉的預料。對他而言,這樣的境況只存在於電視裡、報章中,甚至是一種虛構的藝術環境。就是他兒時的記憶,也不至於如此悲慘。在萬籟俱寂的夜裡,
在那張簡陋的木板床上,我向他傾訴我苦難的童年,坎坷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