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也不想,只是將頭伏在車窗上,看掠過的一片片田野、平原、山嶽、河流、道路、樹木、野草、車輛、行人、牲畜、城市、農村,一刻不停地移動、移動,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再到下一個地方,永不停歇。這是我最理想、最嚮往、最滿意的存在方式。進站的時候,哪怕停下來十分鐘,我都會不高興的。我不願意車停下來。一停下來,就想到現實的生活,心裡就充滿煩惱和那些永無答案的難題。移動吧,移動吧,讓我看著白天變成黑夜,又看著黑夜變成白天;看著太陽昇起來又落下去,看著月亮升起來又落下去;看著城市和列車的燈光亮的,熄了;熄了,又亮了。車上一個人都不認識,一句話都不用說,我和這個世界毫無關聯,我不屬於任何一個地方,只是過客,終生都只是一個勿勿的過客。
但我無法永無停歇地移動,我的雙腳終要落在現實的土地上。煩惱不會放過我,惡夢和厄運也不會放過我。哪怕我躲到天涯海角,哪怕我走到世界末日,只要我一刻尚在,我就無法躲避。
第23章童年的回憶:勞動和貧窮
我在學校裡過著林黛玉一樣的生活,回到家裡卻過著劉姥姥一樣的生活。正值農事大忙,媽媽覺得我回來晚了,言語間頗有責怪的意思。這也難怪她。爸爸六十多歲的人了,媽媽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早就到了退休、安享晚年的年齡,但他們還要種著四畝多的水田、十畝多的旱地,從土裡刨食。姐姐們都出嫁了,哥哥去打工,身邊幫忙的人一個都沒有。山裡的水田,零碎、分散、貧瘠,四畝水田分散在十多個地方,最遠的要翻越幾里山路才能到達。收割水稻、插秧,都是極其累人的活計。收割水稻一項,要將打穀機背到田裡,將水稻割下來,碼成一把一把,脫粒,將稻子挑回家,曬乾,將田裡的稻草曬乾焚燒。插秧一項,要在田邊剷除雜草,將犁耙挑到田裡,趕牛下田,犁一次,耙一次,犁二次,耙二次,施肥,拔秧,挑秧,插秧。每一項都十分繁重、累人,而且要在前後一個月裡幹完。南方的農曆六七月,太陽多麼毒辣,一個月下來,真要脫一層皮的。我天天和父母下田勞動,我看著日漸年邁力衰的父母,猛然意識到,我該是幹農活的主力軍了。
農民,這個中國社會中最下等、最卑賤的群體,祖祖輩輩都在土裡刨吃的,刨穿的,刨住的。一個農民的一生,多麼無用,多麼無趣。一個農民一生的痛苦,多麼微不足道,多麼毫不重要。農民,在城裡人的眼裡,就是一群生活在另一個世界上的、討人厭惡的螞蟻。
儘管生性懶惰,但我自小在農村長大,也免不了要做許多活計。還是穿開襠褲的時候,兩三歲的樣子吧,晚上大人們從地裡回來,我就從屋裡搬出小板凳,一張一張,在曬穀場上一字排開。大家坐穩後,我就幫媽媽騷癢。媽媽天天在地裡曝曬,背上長了一層厚皮痱子,騷癢難當。
媽媽老是叫我用勁,抓到她皮都破了,血都流了,還是不解癢。稍大一點,就成天在廚房裡燒火、煮粥、煮飯、炒菜、燒水、煮豬食,一天到晚燒個沒完。這是我最討厭的活計。將一把柴草送到灶裡,一團火焰
“蓬”地騰起來,映得廚房裡一明一暗的,十分炎熱。早上一起來,就要煮一大鐵鍋粥。我將一條毛巾搭在肩膀上擦汗,粥煮熟了,我的頭髮、衣服也被汗溼透了。我被烤得眼冒金星、天旋地轉的。但這遠沒有完。還要煮一鐵鍋豬食、炒菜。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再大一點,就要洗衣服。一家人的衣服,天天裝滿兩個大錫桶,擔到小河邊的青石板上,一件一件洗淨、過清、擰乾,再提回來晾乾。大人天天下地勞動,衣服都沾滿泥巴。洗到擰出來的水不渾,就算乾淨了。況且我也不敢多用肥皂,用完了,媽媽又是一頓罵。而她也沒有錢給我買新的。媽媽的錢,捲成一小卷,藏在褲頭的小內袋裡。通常都是角票,偶爾有一張一元或兩元的元票,基本上不會有五元十元的票子。媽媽掌管財權,那幾張角票就是我們九口之家的全部現金了。這幾張角票夠什麼用?就是買鹽。沒有牙膏、肥皂用,在我們家是極平常的事情。我特別害怕洗媽媽和姐姐們的內褲。都是用小碎花布做成的,內褲裡總有一層滑溜溜的粘液,使勁搓都搓不乾淨。而且可以看到那層粘液呈現出一種淡黃的顏色,將布面腐蝕得千瘡百孔的。有一次,我和鄰居的一群小女孩玩“唱採茶”的遊戲,就偷了兩條媽媽的花布內褲,一條罩在頭上,算是採茶姑娘的頭飾,一條穿在腰間,算是裙子。媽媽看見後,臉都氣黑了,毒打了我一頓。加上洗衣服的認識,我就以為,女人的內褲也是極禁忌、極不潔的東西。到現在,我看見女人的內衣內褲,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