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攤臺上,面前是搖來晃去的秤砣子。我看著微弱的燈光裡飄飄灑灑的雨絲,痴痴地想:天津的冬天不會下雨,天氣晴朗的,乾冷的。秦偉不知道正在幹什麼。他也許在逛街,也許在和家人聊天,也許在看電視,也許在看書,也許在和朋友玩樂,也許和楊蠻在一起。總之不管怎樣,他一定是熱誠的,快樂的,活蹦亂跳的。他不會知道幾千公里之外,我所受的苦。因為這種痛苦對他來說,是匪夷所思的。而且在他的眼裡,我僅僅是一個憂鬱、敏感而單純的男孩。
過年前兩天,我哥回來了。這個只比我大兩歲的男孩,十六歲就輟了學,跟二姐去廣東打工。他發誓要打工賺錢,供我上完大學。他進過工廠做傢俱,工資少得可憐;他學過裝修,裝合金窗時卻從二樓摔下來,差點沒了命;他最後選擇了最難做的鐵工,為的是工錢比較多。他將一年賺來的血汗錢如數交給了母親。我看著又黑又瘦的哥哥,心都碎了。我覺得完全是我害了他,我覺得這簡直是犯罪。因為如果不是我,我的哥哥就不用輟學;不是我,我的哥哥就不用去受這種苦。為了賺錢,兩個鐵工要把三百多斤的鋼筋扛上樓頂,將鋼筋擺成“井”字形的網,在交叉的地方擰上鐵線固定。夏天上面烤著,下面燙著,衣服溼了又幹,幹了又溼;冬天凜冽的寒風吹得人皮開肉綻。但沒有人可憐他。他說,在老闆的眼裡,打工仔賤得像一條狗,甚至狗都不如。他說他這一生是沒有指望了,要我好好讀書,爭一口氣。我看著他一雙傷痕累累的手,心如刀絞。但是我不敢哭,因為我從小就不敢在家裡人面前哭。
哥哥大年初二就要走了。他說回來就是為了見我一面,而且怕再耽擱,車票就要漲了。在喜氣洋洋、舉世歡騰的新年裡,我二十歲的哥哥,又為了他不知道在哪裡的前途,孤身南下,
我回校的日子終於來了。早上我就覺得母親有點不對勁,總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模樣。吃午飯時,她終於低著頭,問我能不能遲幾天再走。我不解地問為什麼,她囁嚅地說:“始書帶回來的錢都借給始冰作本錢了,過年賒得太多,一時收不回來……”
“我有錢!”我說。
母親不解地看著我。
我除了伙食和來回的車費外,別的開支基本都是秦偉的。我現在還有一千多塊錢的存款。第二學期不用交學費,夠我用的了。我一開始不敢說,因為我怕母親會罵我受別人的財,沒有骨氣,現在我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母親並沒有罵我,只是說:“始華他們說你穿衣服太好,我不敢說。我知道你不捨得亂花錢的。”半天又說:“人家對你那麼好,我們卻什麼都沒有給人家。”這句話碰到我的痛處,我淡淡地說道:“他又不求我的!”
哪知一向不吱聲的父親突然說:“他是不是想要你怎麼樣?”
我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他年輕時候被瘋狂地批鬥,看透了背叛和陰謀詭計,對什麼人都不信任。他常教育我,“逢人只說三分話”,“欲奪先予”。說白了,就是處處要提防別人,不要相信任何人,用經典的話說,就是“當有人用左手給你好處時,你就要注意他的右手想要幹什麼。”
這真正把我激怒了,因為我覺得父親汙辱了秦偉。我只覺得血往頭上湧,我大聲說道:“他能想我什麼?我什麼都沒有!”
我看見父親臉都變了。我覺得自己說過了頭,但我越想越委屈。因為父親被批鬥,因為家窮,我吃盡了十餘年的苦頭,而且還要繼續吃下去。我遇到了第一個真正關懷我,甚至愛我的秦偉,父親卻叫我不要相信他,而要提防著他,我真的很生氣。我看見母親低著頭,哽咽著抹眼淚,我就起身離席,賭氣回房。我離家的時候,母親低聲對我說:“你不該罵你父親。你說你什麼都沒有,那是戳他的心。他總覺得對不起你們,讓你們受窮受苦。但他盡力了,我們不能再做什麼了。他沒有說你朋友的不是,只是他經歷多了,提醒你,不要把心全交給了別人……”
我走出老遠的時候,淚水又禁不住嘩嘩地流。我不想壓抑,放任它流。寒風吹得那麼痛,路模糊了,樹模糊了,村莊模糊了,我覺得我的前途也是一片模糊……
來到鎮上五姐家裡時,我看見姐夫抱著小孩坐在店裡。我覺得有點奇怪,就問道:“始冰呢?”姐夫支吾了一下,沒有回答。我疑惑地走上樓,就聽到了哭泣的聲音。我大為驚疑,走進房間,嚇了一跳:我看見始冰蜷縮在床上,悲慟地痛哭。
“姐,你怎麼啦?”
始冰坐了起來,滿臉淚水。她平靜了一下,哽咽著說:“我自作主張,拿始書的錢作本。貨都賒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