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他緊緊抱住他,大雨中,冷風裡,沸騰般的湖水邊,他們用彼此赤|裸的肌膚取暖,緊緊擁抱著,彷彿天地間只剩下彼此。
一夜過後,天晴了的時候,他抱著孩子,將他帶回自己的牧場。
孩子望著遠山鏡湖,怔怔的彷彿不捨,卻從始至終,沒有放開抱住他脖頸的雙手。
秀蘿只是用那雙不諳世事的紅眼睛,定定看著他,充滿希翼地說:“什麼時候,可以一起回來,去採蘑菇嗎?”
他說好,與孩子鼻尖對著鼻尖,定下承諾,卻一生都沒有去實現它。
孩子和他一同生活在荒涼簡陋的牧場裡,成為他的養子,秀蘿似乎有一種神奇的力量,只要有他在的地方,花兒總是開得非常好,牧草總是長得非常高。
那年秋天,他們有了些錢,他帶著孩子,到港口旁邊的集市,去看船員們從萬里汪洋之外的地方,帶來的新奇玩意。
在那裡,他們看到了來自法蘭西的昂貴香水,有人甚至用同體積的黃金,去換取一小瓶迷人至極的芬芳。
孩子天真地說,我也會弄,而且肯定比他們做得好。
他以為,孩子只是想讓他高興。
然後,當秀蘿興致勃勃地從花草中提煉出來第一瓶香水,作為送給他的生日禮物時,那流動黃金般的色澤,映著孩子燦爛的笑顏,使他覺得,再沒有比這更加幸福的時刻。
秀蘿的香水,以及秀蘿,令得他見到了天堂。
他們富裕了。
他娶了妻子,生下許多可愛的孩子,牧場擴大了好幾倍,他甚至買下了與秀蘿初見時的那片湖泊,作為送給秀蘿的禮物。
只是,秀蘿漸漸沒有了笑容,這個孩子,不快樂了,而他不知道,那到底是為什麼。
時間匆匆而過,他白髮蒼蒼地躺在床上,名望,家業,都沒有什麼可掛心的,只有這個孩子,他放心不下。
孩子的眼中,越來越寂寞,明明身處在大家庭中,卻好像永遠孤單單的一個人,一天比一天,更加寂寞。
“秀蘿,我還能為你做什麼……告訴我。”他撫摸著孩子柔軟的頭髮,用盡最後一絲力氣,這樣問道。
“……一起去山上採蘑菇,好嗎?”秀蘿的眼中,躍動著少有的希冀。
他愣了一下,他答應過孩子的,這個微小的請求,卻從來沒有做到。帶著遺憾和愧疚,他靜靜停止了呼吸。
孩子搖了搖他,因為他的又一次食言,而有些生氣,鼓起了臉頰,溼紅了眼眶。
他又搖了搖他,想讓他醒來,帶自己去山上,就他們倆,只有他們倆,彷彿多年前初見時一樣,可是,他卻永遠都不會再回應他。
孩子初次見到死亡,他不懂得死亡,只會緊緊抱住他漸漸腐朽的身軀,手足無措。
他的兒孫拗不過秀蘿,只能將他的骸骨留給他,讓他抱著,一年,一年,又一年。
當孫子成為爺爺,當後代們漸漸不記得他這個祖先,秀蘿卻仍然是秀蘿。
某一日,一位神秘的黑髮黑眼旅人,自遙遠的東方而來。
他穿著無比絢麗的絲袍,袖口的金飾叮叮作響,衣領中編織著璀璨的寶石,就像最為尊貴的帝王。
他帶來了財富,力量,與希望。
長生的希望。
威洛思的子孫們一直渴慕著秀蘿的青春,可無論他們怎麼與他親密擁抱,卻始終都無法得到。
這個東方人,能夠挖掘出秀蘿最深的秘密,將他永恆的青春取出來,與他們共享。
躺在冷冰冰的臺子上時,秀蘿哭泣過,祈求過,求這個家族的子孫,求“他”的子孫,不要這樣,他很害怕,別傷害他,多少年了,他是他們的家人啊。
可是,他們只是冷冷看著他,殘酷的大手,死死按住他的雙腕,雙足,他們喘著粗氣,渾身燥熱,目光中只有貪婪的渴望。
東方人剜走了秀蘿青翠欲滴的骨,將他的肉身扔在那座湖泊裡,消失無蹤,並沒有與威洛思的族人分享長生。
鏡湖自那之後,就沉入地底,在地下深處,水面上冒出滾燙的硫磺濃煙,只在地上留下巨大的坑洞,彷彿遺蹟。
不知過了多久,一年,兩年,十年,百年……
威洛思家族中的某位成員,秘密運來許多許多人骨,沉入地下熱湖中,似乎相信這些不平凡的骨頭,可以帶來長生。
但意外發生了,這個人不小心跌入滾燙的湖水當中,成為了水底的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