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的幾天,那一晚也是在平常不過的一晚。
張三丁作為表現良好認識錯誤態度端正學習積極的模範犯人,和其他幾位一同進這間號子裡陪伴羅赫。進來之前教導員有指示,時刻留意羅赫的舉動,防止他自殺或越獄,有什麼異常及時向獄警報告。
他們這幾個人,每夜輪流半睜著眼睛觀察羅赫,提心吊膽,倒是羅赫睡得安穩之極,鼾聲如雷。
羅赫給張三丁留下的最深刻印象便是笑聲,豪邁而爽朗,即使他戴著手銬腳鐐身陷囹圄,仍是時常大笑。張三丁在這段日子裡過得很愜意,很舒服,很自在。也許是羅赫的關係,獄警對他們管得不算太嚴厲,也絕不會受其他犯人欺負。他們不用出去幹活,伙食上也不錯,還可以玩撲克。
羅赫喜歡玩“六沖”,但人手不夠,勉強玩“414火箭”。他牌品不錯,贏了固然高興,輸了也不罵罵咧咧,只呵呵一笑便過去了。不像那些判死刑的窮兇極惡之徒,喜怒無常,陪著的人戰戰兢兢,生怕一句話說錯,挨一頓臭揍,還沒處講理去。
這個號子裡的氣氛一直和諧,就算他們幾個急了語出不遜,羅赫也不會在意。恍惚中張三丁總有一種身在普通號子,而不是面對一個死刑犯的感覺。
他們正玩到第五把,獄警進來提羅赫出去。張三丁心裡咯噔一聲,當時就有種很不妙的預感。他偷眼看看別人,大家眼中都有些驚懼。
不大會功夫,羅赫回來了,神色如常,不見異樣。犯人們放下了心,張三丁陪笑道:“羅哥,怎麼地,要給你加餐嗎?”
羅赫笑道:“不是,是明天就要執行,問我遺言。”
一號子的犯人都驚呆了,他們傻傻地站著,面面相覷。羅赫四平八穩地坐在那裡,半晌忽地一笑,道:“幹什麼?又不是死爹死媽,快來快來,這把還沒玩完呢。我這把牌好,你們剛才沒偷看吧?”
幾個人哪有心思,勉強提起精神頭應付著。羅赫似乎一點不為所動,還極為認真地和張三丁討論剛才那把牌該怎麼出才能贏了對方。
就憑這一點,張三丁不得不佩服,生死事前面不改色,世上又有幾人能做到?
這一天羅赫照常吃,吃得還不少,照常出去放風,還細心地把大塊石頭踢到一邊,免得一會再走過來硌到腳。只是晚上時,羅赫主動提出:“讓幾個兄弟回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教導員和獄警們求之不得,趕緊讓張三丁他們撤出羅赫的號子。
臨走時羅赫站在鐵窗下衝著他們拱拱手,大聲道:“各位盡心盡力陪著,兄弟我謝謝了,有緣來生再見。”
張三丁心頭髮緊,眼眶一熱,連忙低頭跟著獄警離開。
羅赫等他們都走了,號子裡又只剩下他一個,他躺在吱呀作響的鐵床上,靜靜地享受著他最後一晚的人生。
聽說人死之前,都會回想起從小到大的歷程。羅赫別的都想不起來,腦海裡一遍一遍閃過的,全是弟弟羅橋的身影。
早知有這麼一天,還會在那晚做出那麼衝動的事情麼?這個問題羅赫已經在心裡問過自己無數次,而又無數次地沒有答案。做都做了,後悔還有什麼用?他只是擔心羅橋,弟弟雖然小時候苦點,但後來一直在自己的關懷下長大,人情世故經歷得太少,他怎麼能承受住這麼大的打擊?孫建軍他們能找到小橋麼?小橋能跟著回來麼?
雖說羅赫讓陳紀衡和孫建軍不要再去找小橋了,但內心深處,他還是希望弟弟能來見他一面,哪怕是痛罵他幾句,哪怕是給他一拳。他一直以為,以自己的能力地位,一定能給小橋最好的生活,誰知人算不如天算,到頭來依舊一場空。
羅赫望著灰濛濛的夜色,眼前浮現起羅橋含淚的悲憤的眼睛,他幽幽地嘆息一聲,輕輕地道:對不起……
“我草我可走不動了……”孫建軍只覺喉嚨裡發甜,眼前一陣陣發黑,要不是扶著路旁大樹,很有可能一頭栽倒。兩條腿連知覺都沒有了,弓著背直不起來腰,一手按住膝蓋,呼哧呼哧喘氣聲像牛喘,汗水滴答滴答往下落,衣服都浸透了。
“快,快到了……”陳紀衡也累得夠嗆,索性脫了鞋,光腳在地上走,把帶著的水壺拿起來遞給孫建軍,“省著點喝,還得一段路才能有水。”
孫建軍咕嘟咕嘟仰頭灌一氣,擦嘴的力氣都沒有:“我草,我可真,真不行了……”一屁股坐倒,仰躺在地上,渾身骨頭都要斷了。
羅橋焦急地望望山下,再焦急地回頭看看那兩位,道:“不如這樣,你們先歇歇,我自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