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被一種終於得救,重見光明的感激與感動,所深深地湮滅了。
因為說到底,他畢竟,也就只不過是一個平庸的凡人而已;他受了冤枉,心有憤懣,然而他還懷揣理想,渴望前程;他難以容忍自己的十年大好光陰,竟然就只是因為一個莫須有的空頭罪名,而白白浪費在那樣一個寂寞骯髒的無望深淵裡;他達不到像世外高人那樣的看破紅塵,清風傲骨,他對無故降臨在自己身上的不公平,仍然有怒有怨,有痛,也有恨。
所以,當他得知自己也可以佔到一點小便宜,攤上一點特殊關係,從冤屈裡獲得釋放的時候……他沒有辦法抵抗住,那種甜美的誘惑與禁忌的心動。
彷彿霎時被雷電劈中了那般。莊景玉的臉色先是漲紅,隨後淡成青白。不過這種情形也只不過持續了短短的幾秒鍾,之後他的臉上很快暈染出一抹頹靡的灰敗,眉眼間,也隱隱泛起一層羞澀的難堪。
原來黎唯哲說得對。他雖曾遭受過特權的壓迫,可是他也曾接受過特權的饋贈;他享受了特權如今卻說特權討厭……也許這還談不上忘恩負義,然而他不能否認,這的確有一點做作,和虛偽的嫌疑。
呵呵。做作和虛偽。莊景玉以前絕對想不到,這兩個詞,有一天,竟然會在他自己的身上用到。為什麼黎唯哲總是有辦法讓他變得不同和陌生,甚至讓他懷疑自己,會不會是人格分裂或者……靈魂出竅?
車速在這個時候驀地下降為零。黎唯哲自剛剛發表完方才那一番一針見血的質問以後,就再也沒有轉頭看過莊景玉一眼,哪怕連眼角的餘光,也都沒有再往右飄斜一毫米。現在的他只是微微眯起眼睛,平靜沈穩地直視著正前方。墨黑色的深邃瞳仁幽如寒星,其間閃耀著浮光萬千,一點點,連綴成片。
莊景玉看得,好似毒癮發作那般,忽然感到一陣難以忍受的口乾舌燥,心慌飢渴。
只能說他們的運氣實在是不好。明明不是很遠的距離,但他們居然會背運到這種程度,滿打滿算地撞上了兩次全時紅燈。黎唯哲彎曲著食指一上一下重重敲擊著方向盤,表情越發冷峻陰沈,明顯是變得不耐煩起來。
莊景玉慢慢地張開眼瞼,柔軟的睫毛上,彷彿頂著一座千斤巨鍾那般,他睜得萬分艱難,才好不容易將眼眶撐出了兩簾狹窄安全的細縫。略顯蒼白的粉嫩色舌尖羞澀地往外露出一個小圓點,在兩片皸裂破皮的唇瓣上快速地舔過一圈,全當滋潤乾燥和緩解緊張。
“……”
啞澀著喉嚨,猶豫了很久很久,久到連車裡的空氣都彷彿被黎唯哲渾身釋放的寒意凍結成冰,莊景玉這才僵硬地動了動嘴唇,乾巴巴地擠出來一句,“我不稀罕蕭嵐的幫忙……如果蕭嵐他真的不肯,那我也……也是絕對不會去……主動求他的。”
話音落下,四周忽然微妙地沈澱出,一片意味不明的,詭異的靜默。
直到六十秒鍾的紅燈時代總算漫長地爬過,車子終於向前駛出第一步的時候,黎唯哲這才低低“呵“了一句,微微輕笑出聲。優雅深沈的尾音餘韻在車廂裡緩慢地氤氳飄蕩,溫柔流染開一片曖昧靈動的輕薄意蘊。
“啊,讓我猜猜,難不成,你現在是在跟我炫耀,就算你不領蕭嵐的情,蕭嵐也依然愛你愛得要死要活,拼了命地想要對你好?”
莊景玉:“……”
無語的同時莊景玉猛然奇異地意識到,似乎從今天一見面開始,黎唯哲就一直不斷地,在或有意或無意地,誤解自己與蕭嵐的關係。
“……呼……”糾結了一陣,莊景玉乾脆先閉上眼睛深深吸進一口氣,等再睜眼的時候,他決定改變一下說話方式,“我……我和蕭嵐之間,其、其實……”
【其實真的,根本,完全,什麼,都沒有!】──他只是想說這麼一句。
“閉嘴。”
──然而黎唯哲卻並沒有好心耐心到,足夠施捨給莊景玉,扔下這麼一句擲地有聲的解釋的大好機會。
莊景玉更覺無語地眨了幾下眼睛,微微上翹的柔軟睫毛在溫暖的空調風裡輕輕顫動著,讓原本其貌不揚的他看起來,竟莫名多出了幾分惹人憐愛的心動味道。
可惜黎唯哲心動憐愛的表現,卻也只不過是在那一句暴躁的“閉嘴”以後,稍稍停頓了頓而已。
“……哼,別白費力氣了,”他狠狠冷笑一聲,聲音凜冽,語氣陰沈,“你和蕭嵐之間的事情,我根本沒興趣知道。”
車子緩緩停了下來。
第十六章
沒、沒興趣……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