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打擾我,我也不會傷害他們。
我不討厭熱愛真相的人,但我討厭真相本身。和一個故事相比,真相里包含著多少援助和安慰作用?在漆黑的午夜,當大風像一隻狗熊那樣在煙囪裡咆哮,真相有什麼好處?當閃電襲向臥室牆壁上的陰影,當綿延的雨水拍打窗戶時,真相有什麼用?沒有用。當恐懼和寒冷讓床上的你變成一具雕像時,不要指望沒有血肉的生硬真相會給予你幫助。在那樣的時刻,你需要的是一個故事所能帶來的充分慰藉。一個謊言所營造的那種撫慰人心的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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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節:信(2)
當然,有些作家不喜歡被訪問。採訪讓他們生氣。〃同樣的老問題,〃他們抱怨說。好吧,他們在指望什麼?記者是受僱傭的文人。我們作家才是名副其實的文人。記者總是提出同樣的問題,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們必須給他們提供同樣的老舊答案,不是嗎?我的意思是說,編故事,是我們用來謀生的手段。所以每年我都會接受許多次採訪。一生接受了數百次採訪。因為我從來不相信天才需要遠離別人的視線才能取得成就。我的天才不是一件脆弱的物品,新聞記者的髒手指不會讓它畏縮。
早年,他們常常試圖挑我的錯。他們做調查,口袋裡裝著一星半點真相來訪問我,他們算好時間拿出準備好的資料,指望能嚇唬住我,使我透露更多真相。我必須小心謹慎。一步步將他們引向我所期望的方向,用我的誘餌輕輕地吸引他們,在不知不覺中將他們引向一個比他們原來所關注的更美妙的故事。一個精密的過程。在此過程中,他們會兩眼放光,逐漸放鬆手中掌握的那一點點真相,最後真相會從他們的手裡掉下來,掉到一邊,不被理會。我的辦法從未失敗過。一個好故事永遠比一段破碎的真相更為引人入勝。
然後,我一經成名,採訪維達·溫特便成了檢驗記者能力的一種儀式。記者們大致清楚他們能從採訪中得到什麼,假如他們沒有聽到故事,他們離去時便會深感失望。記者們會先快速地問一遍常規問題(您從哪裡獲得靈感?您筆下的角色是基於真實人物創造的嗎?您筆下的主角和您自己有多少相似之處?),我給出的答案越是簡短,他們就越喜歡。(我心裡卻不是那樣想的。和我的回答不一樣,一點兒也不一樣。)接著,就輪到他們等候的東西了,他們來採訪我就是為了聽到那些東西。他們的臉上會寫滿夢幻與期待。他們就像是臨睡前等待聽故事的小孩子。他們會說,那您呢,溫特小姐,跟我說說您自己的故事吧。
於是我便開始講故事。其實只是簡單的小故事,對他們來說不算什麼。只是一些經過巧妙組合的小片段,散佈著一個令人難忘的主旨和幾個亮點。它們只是被我丟棄在破布袋底部的邊角廢料。這樣的故事我還有幾百個。它們是小說和故事裡被刪除的片段,是從未完成的情節,是我從未找到用處的流產的人物和美景。它們是在編輯中被刪減掉的碎片。接受採訪就是把原本無用的破碎情節經過整合,重新縫在一起,完成時就是一篇全新的人物專訪。
記者們走時都是興高采烈的,他們的手心裡緊緊握著筆記本,就像生日派對結束後攥著糖果的小孩子。以後他們會把這當成一件大事告訴他們的孫子孫女:〃有一天,我見到維達·溫特,她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回過頭來繼續說《班伯裡先驅報》派來的那個男孩。他說:〃溫特小姐,告訴我真相。〃哦,這是一個什麼樣的要求?採訪我的人往往都會設計各種計謀,處心積慮地引我說出真相,我在一英里之外就能認清他們,但這個男孩的要求算什麼?太好笑了。我的意思是說,他究竟指望聽到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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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節:信(3)
一個好問題。他期望得到什麼?他的眼睛裡閃爍著渴望的熱火。他緊緊地盯著我。搜尋,探究。他在尋找某種特殊的東西,我敢肯定。他的額頭上都是汗。或許他身體有點不舒服。告訴我真相,他說。
我的內心湧起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彷彿昨日再現。以前的生活猶如潮水一般,在我的胸中激盪,在我的血管裡升起一波潮汐,向我的太陽穴送去陣陣漣漪。他的要求異常刺激。告訴我真相。
我仔細考慮了他的要求。我在腦子裡反覆思量,斟酌可能的結果。他擾亂了我的情緒,這個男孩子,他那蒼白的臉龐和充滿激情的眼睛讓我感到不安。
〃好吧,〃我說。
一小時後他走了。心不在焉地與我道別,再也沒有回頭看。
我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