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漫長的隔海相望裡,自己會一日日地寫下去,就像那隻鐫刻著“留言”的手錶,忠實地記錄下別後的每時每秒,每寸思念。
在那封信的最後,他寫道,慕言,我會每天都給你寫信,直到再次相見的那天。
只是沒有想到,這一別會是整整四十年。
還是那道海峽,四十年歲月伴著波濤海風滔滔而過,洗老了年華,卻流不去人生。當年看似是他棄家叛國,遠走異鄉,繼續安樂圓滿的生涯;豈不知自從渡過這道海峽,那顆心就被從中間生生剖開,經年累月地分割在兩岸,滾滾海水從傷口的深渠呼嘯流過,日夜不息,每時每刻都如同那夜的驚心風浪。
到今日,去家蕩子終於歸來。他手撫著四十年前寫下的那封信,放眼望著不盡的海濤,心中只是一遍遍地對那人說:慕言,我就要回家了,你千萬要等著我。
父母的墓地已經不在了,原地起了一座工廠,令玫怕他傷感,硬阻了不許他去看。老宅倒還在,也早改了公用房,分成一家家居民戶散住,後來落實僑胞政策,把底下那一層的產權還了回來,宋致白接到後便轉給了和娉。和娉解放後便在北京一所中學做英文教師,兩年前退休了,知道大哥要回來,早幾個星期便回了南京,把房子收拾了出來,儘量恢復當年舊觀。兄妹坐在暖廳裡說話,宋致白坐在壁爐邊的沙發上,把一個匣子遞給她:“臨來時特意跑了好幾家店,記得這是你以前最喜歡的——現在這種老牌子都不容易找了。”和娉開啟一看,笑道:“是朱古力糖——呵,幾十歲的老太太了,大哥還是當我小孩子。”宋致白微笑道:“我自然還當你是小孩子。”
他的紀年似乎還停在那年的除夕,暖廳裡壁爐生了火,父親聽著崑曲和自己閒談,她還是十五歲的少女,穿著翡色裙子,辮稍綴著黃緞子蝴蝶結,非要那人當著自己背出表白愛情的英文句子——“The course of true love never did run smooth”。
“可不是嘛,其實我也老想著那時候,特別是最難的那幾年。”和娉手捧著糖匣子,搖著頭微微苦笑道:“我記得那年過春節,大哥送我一隻玻璃的八音盒,‘破四舊’的時候東躲西藏了好幾回,到底也沒逃過去!惠平的書也被燒得差不了——哦,還有言哥哥,他後來告訴我,為了藏一塊手錶,他把床頭掏了個洞……”說著又是忍不住地笑。宋致白卻沉默了。他知道因為自己的緣故,那段時間他們不知承受了多少磨難。幾十年來每一想起,這愧疚針似的地直往他心裡鑽,陳年的舊血淤在傷口裡,痛楚地流不出。默了良久,他才開口嘶聲道:“都是我不好,沒照顧好你——我對不起父親,也對不起程姨。”
“大哥,這不怨你。”和娉笑了笑,眼睛卻微微紅了,低聲道:“……那時也是惠平不願走。他不走,我也只能留下來了。”
然而陳惠平卻在“文革”結束後的第一個冬天就過世了。他沉鬱了太久,又因為趕寫那部撂下整十年的專業論著,終於一病不起,最好兩章還是學生幫助完成的。這幾年和娉一直在整理他遺下的散落手稿,她告訴宋致白,這是自己餘生最要緊的一件事了。
宋致白點點頭,低道:“那就好——人一輩子,只要有一件事是甘心做的,就很好。”和娉道:“是的,我跟他這輩子,有遺憾,但是一點也不後悔。”她微笑著低下頭,細細撫摸著糖匣子上的燙金花紋,忽然想起來什麼,又笑著對宋致白道:“對了,今天還有人要來看你,我想你一定猜不出。”宋致白心底震了震,卻淡淡一笑說道:“你怎麼知道我猜不出?”
他緩緩轉眼望向窗外,木香花架下掩過一道清削的影子。初秋的晴陽打著眼,看不清那人的眉目,然而宋致白清楚地知道,是他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