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致白保持著聯絡。她的婚姻還算和美,只是丈夫健康欠佳,婚後不過九年便去世了。她沒有再婚,收養了一個華裔孤兒。養子大學畢業的那一年,因為飛機失事而亡故了。
宋致白得知訊息後,急忙趕去美國看她。她坐在輪椅上,由護士一路推到他跟前,微笑著向他問好:“致白,你還是老樣子。”彷彿他們是前幾天剛剛見過面似的。早春的陽光透窗而入,落在她細軟的白髮上,燦爛如銀。宋致白眼底湧上一股酸熱,他握住她放在膝頭的一隻手,又重複了三十多年前的那句話:“……勝男,我對不起你。”
她溫和地笑了,輕輕拍著他的手,說道:“這不怪你——何況我並沒後悔過,從來沒有。”
第 24 章
那晚宋致白先送了趙勝男回家,自己再回到頤和路,已是半夜了。樓上臥室還亮著燈。他把車停在花園子裡,眼望著那窗燈光,慢慢吸了一支菸,把這幾天心裡勾勒的計劃梳理清楚,這才開門上樓去了。慕言正倚在床頭,看樣子已經洗漱過了,手裡還拿著本書,卻不像是在看,臉上神色恍忽忽的。聽見宋致白進來,便驀地抬了頭望著他,卻沒說話。
宋致白走近前,照例低頭吻了下他額頭:“司機接你回來的?晚飯怎麼吃的?”說完便脫了外衣丟在椅上,摘下領帶手錶要去洗浴。程慕言遲疑了下,方才道:“我自己回來的——陪同學置辦東西,順便在外頭走了走。”說時留心看著他的神色反映。宋致白卻只是“哦”了聲,已經走進浴室裡了。
水花打在瓷磚地板上,嘩嘩的破碎聲從半開的玻璃門裡傾斜出來,程慕言靜靜聽著這水聲,心裡分外地亂。就像他今晚路過福昌飯店時,看見玻璃窗清清楚楚嵌著他和趙勝男的一對剪影——他深深注視著她,握緊了她的一隻手,似乎是在解釋勸慰著什麼;程慕言看不清他的神色,想必也是痛惜溫存的——就如同他對待自己一樣。
或者還是不一樣的。程慕言知道,不管怎麼意亂情迷,宋致白骨子裡始終是清醒自制的。趙勝男無論品貌、家世還是性情,都是他最理想的妻子,看得出對他也是有感情的。然而自己……當然,他喜歡著自己。自己所能憑藉的,無非只是這一點喜歡。
可是看來那麼無奈的情緒,讓他忍不住總在想他們間發生了什麼。也許就是因為自己的緣故。回憶起當時那晚宋老爺子對兒子的提點,他覺得自己明白了宋致白的為難——他得結婚,他早晚也要跟趙勝男結婚。這不僅是現實的需要,還是他父親的遺願。可自己擋在中間,是個越不過去的負擔。想至此他不禁反省,最近宋致白對自己的態度也不見有什麼改變;不過他是最擅遮掩的人,就算有所改變,也是察覺不出的——自己一向是太過於相信和依賴他了。
那麼又為什麼不一直相信下去?他依然是對自己那樣的好。
然而,程美雲的那句話,卻又像個暗夜鬼魂般在心底浮起——“別信宋家的男人,那沒下場。”
宋致白洗完澡出來,見程慕言還是坐在床邊出神,那冊書幾乎要從膝頭滑落下來。他走過去把書放到一邊桌上,摸了把他的頭:“又想什麼呢?”程慕言飛快晃了他一眼,道:“……沒什麼。”便垂下了頭不看他了。宋致白向來喜歡看他低頭不語的模樣,只覺得溫順可憐,可今晚再看,心裡莫名有點痠軟。他沉默了一霎,便道:“慕言,再過幾個月你就畢業了,我想送你去英國。”
程慕言“啊”了聲,抬起頭怔怔望著他。宋致白又道:“戴銘誠父親的朋友在倫敦大學做教授,一直很熱心培養國內的青年。我想透過他送你去英國深造。”程慕言知道他做事向來嚴謹,若無把握是不肯輕許的,這麼鄭重地知會自己,怕是早就預備得差不多了。他心頭微一酸,不禁心想這真是最好的解決手段:這樣他就可以從容結婚。自己身在海外,一來免受刺激,二來也不會造成干擾。更何況他為自己安排下這樣優越的出路,真是仁至義盡的體貼,自己哪還好意思和他計較?真難為他這樣周到地著想安排。
他心裡也不是沒有受辱之感。從來只聽說官場人物為了顧全體面,把下堂妾送去海外安養,只當是重金換的休書,沒曾想竟是“今日此情也到儂”!荒唐地教人啼笑皆非。目光落在手上那塊鐫刻著“致白留言”的表上,聽那指標擦擦地走著格子,每聲細響都像長了利齒的獸,一口口地啃進他心裡。
宋致白見他神色鬱沉沉的,只當他是不願和自己離得遠了,便繼續解釋道:“他們正在搞戰後的‘歐洲復興’計劃,我也在那邊和人合作,有個實業投資,所以將來也得常常過去,想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