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是從前的一半,每個都由鍾越和賀鳴親自確認圈點,家世清白,底細明晰,忠心可鑑。只差沒在額頭刺個“洛”字以表虔誠。
就在這麼鐵板一塊、按理說連只蒼蠅都對洛督軍滿眼冒桃心的督軍府裡,洛雲放按時洗漱按時脫衣,正要按時就寢,卻發現床頭上不知何時被人擺了個食盒。描了金漆的月宮嫦娥,搗著藥杵的白胖玉兔,一輪明月掛雲間,兩捧桂枝暗飄香。落雁城滿大街的點心鋪這些天都愛用這圖樣的包裹。洛督軍今日坐在堂上收節禮,看盒蓋上嫵媚嫋娜的嫦娥看到想吐。
開啟蓋子,整整齊齊兩屜酥皮月餅,餅皮烤做焦黃色,極是酥脆,觸之即碎。其上蓋有紅印,一曰豆沙一曰棗泥,同西北大地豪邁粗獷的風味截然不同,是小巧精細的路子。掰下一小塊細看,酥軟的豆沙餡裡還拌著松子仁。
洛雲放生於江南長於江南,自小吃的就是這般甜膩口味。
盒裡依然放一紙名帖,碩大一個“燕”字,狂放得好似能從紙上飛起來。與以往不同,這回在名帖的背面歪歪扭扭留了一行酸唧唧的詩: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否?
詩是好詩,應時應景。字也獨特,剛學寫字的雲瀾寫得也比他規整。同那個翩然欲飛的“燕”字相比,簡直天上地下。倘或有人能上龍吟山問一句,田師爺一定抽著大煙吞雲吐霧地告訴你,這就對啦!他就只會那一個!不信,你讓他把自個兒的名字寫全了……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掛在深藍色夜空中的圓月散發出淡淡的銀白色光芒,鼻息間香氣飄然,枝頭丹桂初放。洛督軍在自家宅邸也穿得一絲不苟,墨黑色繡同色捲雲暗紋的直裰,大襟交領,寬袖垂膝,越發襯得面白似玉,身姿如蘭。
今天能在他床上放月餅,往後指不定還能幹出些別的什麼。他一雙墨瞳黑沉沉殺氣四溢,右手平伸,輕按腰間。腰間佩劍上的劍穗亦是同樣沉如暗夜的墨色。
順著擺動的劍穗,燕嘯的視線停駐在他雪白的手指上。眼中光芒微動,討好地上前一步,對著他仍舊不見笑容的冰冷麵孔笑問:“月餅好吃嗎?”
洛雲放為人孤傲,除了洛雲瀾和鍾越,平日絲毫不容他人近身。往他夜夜就寢的床榻上放東西,就跟乍著手往他身上摸沒區別。瞧他一臉陰沉,燕嘯齜著牙笑得更歡:“我特意找人做的。他們說,這兩年京裡時興往豆沙裡放鬆仁。”
“燕當家費心。”咬牙切齒,洛雲放同樣一瞬不瞬盯著他的臉。
幾番森然逼視,笑得無辜又純真的男人不但毫不退卻,反把嘴角翹得更高,一雙桃花眼清澈如粼粼湖水,倒映了皎白月華,閃亮得讓人不敢直視。
夜色漸濃,高牆外燈市漸入高潮,喧譁歡呼之聲越過牆頭,隱隱傳入耳中。燕嘯長嘆道:“落雁城很久沒這麼熱鬧了。”眼神幽邃,意味深長。小星星般不停躍動的眸光瞟啊瞟,來來回回掃著洛雲放的臉。不論洛督軍點頭客套地應一聲“是啊”,或冷淡地質疑一句“是嗎?”,厚臉皮的燕大當家都能打蛇隨棍上,順理成章地出口相邀——我們出門去看看。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詩裡就是這麼寫的。人,約,黃昏,後。樓先生說,最關鍵一個“約”字。不是隨隨便便什麼人,都可以隨隨便便約的。當然,約了以後能不能隨便就要各憑本事了。燕大當家自信,就憑咱這臉、這腿、這腰、這腎……
樓先生絕望地拿扇子蓋住了臉,罷了罷了,你想怎麼隨便就怎麼隨便吧……
燕當家笑吟吟地看,燕當家樂呵呵地等,燕當家滿腔熱血鬥志昂揚興奮難耐。
洛雲放氣定神閒,舉步踏上臺階:“請。有事屋裡談。”
勝負只在一語間。
燕大當家偃旗息鼓。
“就在外頭吧,今晚月色好。”看他要轉身,他趕忙伸手去攔,手指攥住了寬大的衣袖,差了一寸指尖就能觸及袖口下的手腕。高高大大的男人深吸一口氣,把方才的嬉皮笑臉盡數收起,目光灼灼,話語低低,情意綿綿,溫柔婉轉好似能滴出水來,“隨便逛逛就好,嗯?”
纏綿悱惻,呢喃輕語,最是動人心。
洛雲放站在臺階上,垂頭看被他牽住的衣袖。自小在草莽山林間拼殺的粗魯大漢有一雙寬大粗糙的手,指上傷痕累累,厚厚凸起的硬繭襯著袖口優雅舒展的花紋,對比鮮明而扎眼。復又抬頭盯上他的臉。燕嘯仍在笑,天真單純如洛雲瀾也不見得能有他這般燦爛笑容。看他雙眼下彎好似新月,眼底柔情似水,隱隱暗藏幾分期待。斯時廝景廝人,良辰美景情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