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冷嗎?”他問。
“習慣了。”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雪白整齊的牙齒。
那是兩個人第一次對話。
那麼……最後一次是什麼呢?顏啟昊苦苦回憶,卻一點都想不起來。是正旦那天為顏音準備衣服?還是哪天夜晚自己來看顏音時的匆匆一面?都說了些什麼,怎麼一點都想不起來了,這幾天事情太多太雜,這些小事兒過後就忘了,不留一點痕跡,現在想回憶,卻怎麼也找不回來了。
只記得把顏音交給他的時候,他說過:“就算拼上性命也要護住小郎君周全。”當時誰也沒想到這句話會一語成讖……耳邊,依然回想著蒲罕那最後一句話,“接著小郎君!”兩聲“小郎君”,父子兩代人,一輩子,就這麼滑過去了。
還記得那年春天,他的母妃過世了。兩個人躺在一大片紫花地丁的花海里。他看著天空,無聲的流著淚,他牽了他的手,說,“你放心,我會保護你的,我已經十三歲了,是大人了。”
還記得娶正妃那年,他喝了很多酒,醉在洞房階前,睡了一夜。他早上一開門,便看到他眉梢發跡,都薄薄結了一層霜,眼睛卻和小時候一樣,閃閃的亮著,臉上是赧然的笑……那一次,從來都不怕冷,從來都不曾生過病的他,卻得了嚴重的風寒,纏綿了好幾個月才痊癒。
盈歌嫁過來那年,正是春天,漫天的楊花襯著盈歌的羽衣,像是一場仙境中的婚禮。他奪過他的酒,不讓他再醉,
“你也該找個女人了。”
“若我有了要保護的女人,就不能全心全意保護王爺了。”他依舊赧然的笑。
漫天楊花中,那笑容,顯得那樣迷離,像是含著千言萬語……就像此刻的楊花……
顏啟昊定了定神,才發現眼前飄飛的白絮並不是楊花,而是絲綿的絲絮被馬鞭抽碎,飄得到處都是。
少年時的兄弟,如今死的死,散的散,統共就剩這一個,如今也去了……
突然,顏啟昊發現那飄飛的絲絮中,竟然有一兩朵染上了一抹紅,心中一驚,忙垂下了手中的鞭子。低頭去看時,卻見顏音的臀上,果然有絲絲血跡滲出。顏啟昊這才意識到,這孩子這半天一動不動,也沒有出聲,只是默默的承受著鞭撻。
顏啟昊大驚失色,心頭好像被巨石重擊了一下,聲音都發顫了,“音兒……”
片刻的靜默之後,伏在床上那小孩兒才發出了幾不可聞的聲音,“父王……”
顏啟昊的心,這才回到了腔子裡,似乎一下子活了過來。
顏音輕輕挪動了一下身子,原本壓在頭下面的兩隻手露了出來,一隻,手背上一大片烏青,是剛才被踩的,另一隻,手腕上是兩排深深的牙印,想必是因為忍痛咬出來的。
顏啟昊一陣心痛,抓起了那只有瘀傷的小手,輕輕捏了捏,顏音痛得一縮手,但終究還是忍住了。
骨頭並沒有問題,顏啟昊這才長出了一口氣。
“父王……不要打死我,給我個痛快吧……”顏音的聲音,輕得像那飄飛的絲絮,幽幽傳了過來。
顏啟昊一皺眉,這孩子,莫非真的認為自己要打死他嗎?
“二哥害大哥溺水,是無心的,他真的是不小心跌倒了滾下湖岸的……我害死蒲罕,卻是我自己任性貪玩,都是我的錯……”
顏啟昊的眼前,又浮現出另一個孩子的身影,衣衫破碎,滿身鞭痕,卻堅持跪在長子靈前一動不動,直到昏倒在地……
訓誡子侄,原本只是讓他們認清錯誤,吸取教訓,既然這孩子已經如此自責,又何必再如此責罰他,給他本已流血的傷口再撒上一把鹽呢?
顏啟昊心中大痛,剛想要褪下顏音的褲子看看他的傷,又擔心飛舞的絲絮滲進傷口不好處理,遲疑了一下,把手中的藥酒放在桌上,說道:“在這裡不許動,等著爹爹回來。”便轉身出門而去。
原本只想著稍微教訓顏音一下,並沒想到會打得破皮出血,那藥酒是活血化瘀的,並不適合開放的創口。顏啟昊快馬加鞭,片刻便返回了自己的大帳,去給顏音拿藥。這次過來,顏啟昊一個從人也沒帶,想著這種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顏音若是哭鬧喊叫,被從人聽到了也不體面,總要為他留些顏面才是。卻沒想到打得這麼重,這孩子居然一聲都不吭。
顏啟昊趕回大帳,拿了傷藥剛要出門,外面便跑進來一個十五六歲的親兵,氣喘吁吁地說道:“王爺!您可回來了,到處找您呢!崇王請您過去議事,說是徹查今天城內騷亂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