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幽夢沒有笑:“那並非謠傳。我當天被數百高手輪番挑戰,確實已精疲力竭,殺掉最後一幫人,我也心力耗盡昏死過去。如果不是煙羅將我從亂屍堆裡找了出來,我早已是一堆白骨了。”
他悠悠嘆口氣,面上容光煥發,輕輕一笑:“我知道,煙羅他終究還是丟不下我的。”
這段往事,紫冥卻未曾聽阮煙羅提過,不覺動容。
餘幽夢仰臉,望著屋瓦破洞外的那片藍天。日色在他的面龐灑上層淡金光芒,夢幻般的迷離。
“你能想像麼?一個已經失去了武功的人,要保護另一個受了重傷的人,晝伏夜出,躲過所有江湖人的耳目,逃亡天涯,何等艱難?可煙羅他硬是帶著我奔波萬里,逃到了與西域射月國交境處。那裡群山綿延,有幾座絕峰懸崖圍成一個天然井谷,煙羅說他曾經去過射月國,來回經過邊關,知道有條隱路可以進那個山谷。裡面四季溫暖如春,沒有人煙,正好可以讓我安靜地療傷,中原的武林中人就算發現我沒死,也決計想不到我會躲到那麼偏遠的地方。”
紫冥一點頭,可心裡模模糊糊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
餘幽夢微笑著閉起眼睛:“我們就在那懸崖底的小山谷裡住了下來。我傷得太重,什麼都做不了。棲身的兩間小屋是煙羅親手搭的,每天的食物也是他找來的。山谷裡有個很漂亮的碧水潭,煙羅他會捕魚烤給我吃。晚上睡覺,他總是替我打扇子趕蚊蟲,好讓我睡得安穩,幾乎都等我第二天醒了,他才睡……”
聽到餘幽夢竟然主動聊起往事,紫冥受寵若驚。但見餘幽夢越說越輕,越慢,神色之溫柔,前所未見。
用腳趾也想得到,這溫柔表情絕不是為他流露的。紫冥高興中又好一陣難受,原本香氣撲鼻的粥嘗不出半點滋味。他費力嚥下最後一口,脖子像被掐住了,透氣艱難:“那後來,阮前輩怎麼會來了這小村莊?”
餘幽夢沉浸回憶裡的笑容倏忽僵硬,低頭定定望著光亮裡漂浮的塵土,聲音居然有幾分茫然不知所措。
“我也想問他的……我們一起在山谷裡住得好好的,我的傷也慢慢痊癒。可是大半年後,有一天我清早醒來,卻再也找不到他了。我跑遍了整個山谷,找過果林裡,甚至連潭底我都潛下去找過,就是不見他。”
當時那種深入骨髓的恐懼再一次浮上脊背,他緊緊抱住雙臂,肩膀顫抖。
“山裡沒有野獸,也根本沒有外人來,煙羅怎麼可能憑空消失?我拼命地找,拼命地叫他的名字,只有山谷裡的司音回答我……”
紫冥再也聽不下去,氣道,“他根本是自己走了,你何必這麼擔心?”
想到餘幽夢當年拖著大病初癒的身體,滿臉驚惶、失措、絕望地四處奔走,不禁怨懟起阮煙羅:“就算要走,也不該不辭而別。”
他也清楚,以餘幽夢的性子,必定不會放走阮煙羅。
換做誰,都會跟阮煙羅一樣偷偷離去。但心裡就是憋了股悶氣,不吐不快。
餘幽夢驚訝地轉眸,見紫冥一臉氣憤不平,他反而搖頭替阮煙羅辯解起來:“他沒有不辭而別,是我自己沒留意。天黑我回到屋子才發現枕頭下壓著一片布,是從他衣服上撕下來的,用焦木炭寫著‘等我回來’。那是他的筆跡,錯不了的。”
一陣寒意從紫冥天靈蓋直參腳底,他難以置信地盯著餘幽夢:“然後你就一直在懸崖下等他,等了足足二十年?”
“……是……啊……”幽幽的嘆息像把細而鋒利的鋸子,在紫冥心頭慢慢拖過。“我也想過出去找他,可是他寫了要我等他的。萬一我離開了山谷,他哪天回來找我,見不到我,那怎麼辦?”
餘幽夢清亮的眼神漸漸變得混亂,紫冥覺得那幽黑的瞳孔彷彿成了兩個無底的漩渦,將他的心也捲了進去。無邊無際地漂浮,混沌裡卻有股莫以名狀的怒火燎原般迅速燃延。
他咬緊牙關,總算明白了胸口最終那團模糊的不安和疑慮由何而來——
圈套!騙局!從頭到尾自始至終就是阮煙羅設的陷阱!
說什麼那山谷四季如春,適合靜養!說什麼“等我回來”!其實,阮煙羅一早就決定要將餘幽夢困在中原武人獻至的邊關絕地。
四字謊言,如網如索,束縛住那個原本傲笑群雄的男人。二十載正茂風華,也只能伴著山嵐霧氣在沒有結局的等待裡一年年老去。
就算阮煙羅為了報復武功被廢的仇,這懲罰,也太沉重。
聽到餘幽夢還在喟嘆呢喃:“煙羅他,明明該回來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