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來看他,告知底裡:“幸虧你那幾刀下手雖狠,卻都扎偏,那師爺死而復甦,如今已經大好了。既然沒有殺死人命,案件就有活路,大不了定個徒刑,我給你取保納贖,總能弄你出去。”蘇墨啊了一聲,失口惋惜:“居然沒能殺死!”飛白罵道:“蠢奴才,要是殺死了,你這案子也死了,怎麼是好!好端端殺那豬狗做甚?我都沒想要他死。”蘇墨只是苦笑:“原來我頭一遭殺人,手生不慣,取不準致命要害……我本來還想為你殺巡按那老豬狗,可惜見他不到,沒有機會。”
飛白跳起來怒道:“簡直胡說八道!殺了師爺已經是死案,要是殺了巡按,你在鳳翔府就被立決了,還等到如今我出來給你想門路?沒的盡說死話。”他隔一陣又抱怨:“你無故發橫,動手殺人,是何苦來!雖說也算幫我一把,促臬臺早日替我洗冤結案……可是沒有你,我遲早也能無罪結案,總之不過多關個把月的事,何苦拿人命來博?害得如今給你想生路,比我自己洗案還棘手!”
蘇墨道:“小人並不想生路。”
飛白只道他說氣話,忿然瞪他。蘇墨道:“我不想生路。我動手殺人的時候,就知道你有生路,我是自願尋死……因為我其實也不想等你安然無恙出獄來,再和你相見。我思量過,這世間你活著,我也活著,才是我的苦海無邊。”
飛白愕了半晌,臉上氣惱和納悶輪流轉換,質問不得,發作不便,過了好久才吶吶說一句:“這……這是什麼失心瘋的怪話?我……我就算打你罵你幾次,也不是刻薄狠毒的主人,又不曾凌虐過你,幾時讓你受苦了?”蘇墨道:“不關你的事,是我自己……見到你之後,我自己瘋了。”
他忽然道:“你可知道我們第一次相逢在何時?”飛白道:“我記得是我上京前,你來賣身投靠的罷?那是二月裡?”蘇墨道:“不是,是臘月裡在虎丘,聽你唱曲。”
心底浮泛起的種種思憶、般般無奈,忍不住句句流瀉出來。明知道牢獄裡不是訴說情愫的地方,飛白也不是耐心傾聽的物件,但是一腔深切愛戀,此生痴傻行事,終究隱藏不住。怎奈飛白全無耐心品咂,聽了一半就自以為是:“原來你也是讀書門戶,為了聽一首曲子,就屈身為奴,世上有你這般痴子!怎不早說?要學崑曲我指點你,何必來入奴籍,連一輩子前程也完了。”蘇墨苦笑:“不是為了學曲!”飛白道:“那為什麼?”蘇墨道:“你還記得當日,雪中千人石上,你唱的是什麼曲文?”
飛白尋思尋思,只是搖頭:“我去虎丘賞雪不止一次,興致大發唱過的曲文也不計其數,哪裡知道你什麼時候看見我,又聽的是什麼曲文!”蘇墨低聲道:“是《佔花魁》裡面《湖樓》一折。”
他凝視著飛白眼神,看那秋水湛然,清澈照人,慢慢吐出當日的曲詞二句:“情向前生種,人逢今世緣。”
他知道飛白再懵懂,此刻也不能不懂得了,也知道飛白再佻達,面對這樣示愛也無法不作回覆。那黑眸一瞥,那秀眉一揚,就是自己情案下斷,生死判詞。
一時間光景極短又極長,心神凝一,又紛思萬端,只道在對方眼底會遭遇怒,會看見羞,可是卻全然沒有猜準,飛白眼底神情,只是從愕然到恍然,最後是瞭然。蘇墨屏息靜氣,心底彷彿有聲,是一顆心輕微坼裂:“他……畢竟早就司空見慣。”
最終飛白卻是微笑了,說道:“好痴,原來是這樣!怎麼不早說?這又無所謂,我也不是不和人相處的。”
他笑容裡面有幾分輕蔑的隨意,又有幾分矜持的得意,那是與蘇、京等地的狹邪文友相處之際,慣見追逐求歡的神氣。此刻也只是隨隨便便將手放到蘇墨唇間,讓他印了一吻,說道:“你將養罷,不要生啊死的亂想。我已經辭官不做了,等將你保釋出獄,隨我一道回蘇州去,許你償願。”
這一霎風光,半生所願,來得如此突兀,如夢如醉不真實,卻又償得如此清晰,欲//仙//欲//死太痴纏。
他日繡帳牙床,聽飛白喘息凌亂在身下,極樂世界裡蘇墨也忍不住要說:“我只道在獄裡,你是見我沒有求生之志,隨口哄我……再也想不到……你真的肯。”飛白不耐煩道:“這也值得哄人!盡說痴話,你真黏糊。”蘇墨促聲道:“你……你是慣了,你不在乎!”飛白嗔罵:“這當口恁多廢話!”
蘇墨被他牙齒咬在肩頭上,感覺到他齒間輕顫,宛如低泣,那是極歡的嗚咽。而自己從心到身熱流如注,捲起的也是慾海的狂瀾。一霎間靈魂紛紛揚揚如粉如雪,不復此身,不知何夕。然而顛鸞倒鳳的大歡喜之中,抵不住還是一絲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