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都道:“好了,這是‘白馬非馬’之爭,一時也爭不出個子醜寅卯來的。今日為麗天送行,怎麼無端爭執起來。”於是將話題岔開,議論些閒話。因為說起徵士要在山谷種梅處構建一座草堂,徵士就請大家題個名字:“草堂圖樣不曾帶來,不過也無非茅頂木椽,不是玉堂金馬。還請列位賜個好名。”
有人便問:“地勢如何?”麗天道:“那所在雖是山谷,地勢卻較眾壑為高,上窺天星,下俯清流,周遭新種梅花百株,最得天然之趣。”眾人都在尋思,卻有一人掩口笑道:“我想到一個極妥當的名目,說出來,阿辰不要惱我。”這人姓王字冏伯,也是太倉王氏的子弟,和麗天一支房分雖遠,卻因其父曾經官至刑部尚書,兩家長輩來往較密,子弟也一直兄弟相稱,所以直呼麗天名字。麗天說道:“大哥又在說笑話,就算取名不妥,也是仲純惱你,和我什麼相干?”
王冏伯只是發笑,卻不肯說,大家都催問,他才放下手,一本正經道:“麗天方才說那所在上窺天星,我就想到,不若堂名‘眾星’,再也應景不過了。”
大家聽了,一時茫然不解,都道:“聽仲純言語,那草堂是為梅花而建,怎麼冏伯無端扯到星辰去,真是離題萬里。”王冏伯昂然道:“我並不離題萬里,你們才是不明題義。除了仲純這裡都是上金殿的人,怎麼四書也不曾熟讀,真是不學無術。”說完了又掩口重新笑起來。
陳徵士第一個明白過來,臉色有些變,卻沒有說話。眾人跟著也明白了,原來他引的是《論語?為政》一句“眾星拱辰”,影射的就是徵士和麗天二人。一時都要笑,又不好笑,只道:“冏伯,太惡謔了。”王冏伯笑道:“如何是惡謔?最多就是不該‘顛之倒之’,實則是‘之拱’不是‘拱之’?”
這取笑太直白,麗天終於忍耐不住,站起來將酒盞一頓,就要拂袖而去。眾人趕忙拉住:“麗天真個惱了,何必呢?你大哥也就是一貫的口齒輕薄,你又不是不知道。”王冏伯道:“我是言之有預的,就說過阿辰不要惱我。”眾人道:“世上沒有弟弟惱兄長的理。麗天坐下,一句玩笑也值得真怒?”徵士坐在麗天身側,也拉了一下:“你坐下,終席再走。”
麗天望了望他,見他神色安然,眼神卻微有嚴厲,只好服從。宴集之後,才對徵士不無抱怨:“那般惡舌,何必忍耐。”徵士道:“不能忍辱,才是招辱之道。我們處之泰然,他自然也就無趣,何必當場作色,反而是自尋其辱了。”麗天道:“我不能如你這般遇事淡然。”徵士評道:“剛極易折,你遇事難免要吃跌的。”
雖然有這分歧,兩人的情意卻是相洽的,江頭停留兩日,王家的大船終於要揚帆起行,這才依依惜別。麗天道:“家父母只有我一子,不能遠離膝下,不得不和你南北分隔,最早也得再過兩年才能回來相聚了。這般長別,我心實憂,你真不能陪我同往麼?”
徵士避而不答,只道:“後年是大比之年,賢弟必定要就試南宮,大魁天下,那時我在白石峰,也當舉酒遙賀。”麗天不禁笑了,道:“我秋闈尚自未入,何談大比?況且就試中舉這等俗事,也不像仲純口中說出來的。”徵士笑道:“早幾年,我何嘗不是此道中人。我們少年時不是一道在南京落第?我從此歸心丘壑,你尚有意奮飛,都是一般道路,人各有志而已。”
麗天不禁悵然,道:“南京落第那回,我們一道失意南歸,去遊西湖。山水間顛倒放縱,只道今生終老於斯……如今我還有再試之志,不能如仲純高蹈,你不鄙棄我麼?”徵士道:“人慾求道,須得在功名上鬧一鬧,才能徹底心死。這是真實話,並沒有什麼好鄙棄。”
他們送別在江口,是婁江入長江的交匯處,水面空闊,百舸爭流,朝陽照耀江面無數碎金流錦,映得麗天眼底的光彩越發煜煜。他迎著江風,衣襟袖角都獵獵作響,朗然而笑:“仲純果然是我的知己。”又道:“我家世代公卿,青紫如芥,豈是貪戀富貴場的人!只是看著世路風波不定,總有見獵心喜的念頭。王荊公最讚賞李義山的兩句詩,正堪為我照心:‘永憶江湖歸白髮,欲迴天地入扁舟。’……”
徵士道:“那卻不要去得太久,歸來太遲,真個白髮蕭然歸林下,一生好景都辜負了。”麗天笑道:“那是不會的,你常常說人生要激流勇退,我又不痴愚,如何不會得此言真意。”隨手指了指江心,說道:“故老相傳,晉代有個許真君,與同門楊羲修煉在江上,斬蛟除害,救濟萬民,修仙何嘗不是百尺竿頭的事業?我在功名場鬧過之後,必定及時歸來,隨你山中學道,我們做楊、許二人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