徵士正色道:“修仙是虛妄的事,楊羲、許遜,姑且擱置,我們兩個人應該是另一種。”麗天道:“另一種怎樣?”徵士道:“與其學楊許修仙,不如學王維、裴迪,同隱輞川。”
執手的時候江面霞光盡在眼底,交融出天地粲笑。麗天說道:“我記下這話,輞川王裴,就是我們的榜樣,我必定不爽約的。”徵士微笑道:“我再同你講一個本鄉的典故罷,正好也是姓王的。弘治、成化間吳縣有名臣王文恪,世號震澤先生的,與長洲畫師沈石田友善。文恪公正德年間辭相還鄉,一下馬就遣人問候沈石田,石田業已病入膏肓,寫了兩句詩回覆道:‘門前車馬應如許,那有心情問病翁?’文恪見詩,即便趕去訣別,石田對他說道:‘泉下修文郎,林間大學士,可作他年一故事。’就此含笑瞑目——二人交誼始終,確實也只是一段故事了。”
麗天不禁握緊了他的手,連聲道:“我們豈能如此?我萬萬不會等到那時才歸來,不要說這麼不祥的故事。”徵士道:“人間的事,思量到不祥,才有退步抽身之機。你善自珍重。”於是二人灑淚而別。
兩人都是乘舟,一個上水船一個下水船,卻是相背而行。徵士的船小,行得迅速,片刻就混入眾多行船裡難以尋覓。王家卻是大型的江船,橫帆如翼,鼓風而前,徵士過了一陣江上回望,還看見那帆影被朝霞染出豔色,良久才一點點縮小,駛向了碧空盡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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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未開花之三 。。。
舟車從南直隸到北直隸,相隔的距離是遙遠的,但是相思相憶的話從北京的府邸到華亭的山野,心靈的距離卻是了無間阻。徵士每個月都要收到麗天幾封信,有時自己還未來得及回覆,對方的書函已經接踵而至,不多久就在案牘間積累了厚厚一疊。
麗天住在京城,身入太學,父居臺閣,自然有許多官場的見聞,他卻絲毫不以仕途的話頭來說,因此徵士雖然和他書信來往,對京中風波卻無所知悉。只有一次麗天來信,稍微涉及了一下政壇之事,大意說道,當日王閣老赴京之前向徵士吐露對朝局的憂慮,不欲迎合言官而與首輔申瑤泉對抗,以免造成黨爭誤國的局面,這篇話不知道如何洩露了出去,導致閣老處境為難,曾經推舉他上臺的言路感到十分失望,於是乎處處為難雲。閣老與徵士兩個人自然不會洩露對話,只有麗天自己,在故交送行宴上講起徵士那八個字贈語的時候,卻是稍提了提閣老言論的。當時覺得座中都是至交親友,議論一下朝局也無妨,豈料禍從口出?麗天尋思了一下,當日座中同族子弟,家族利益相關,當無洩密之理,只有無錫顧涇凡和自己爭執過“公論”,頗為不服,顧涇凡兄長顧涇陽在京為官,或許兄弟去信有所提及,導致流言蜚語之出,也未可知。
徵士看了,不以為然,回通道:“顧涇陽兄弟與君道義之交,縱有口舌相爭,豈能飛語陷人?君子不可過疑人,‘不作風波於世上,自無冰炭到胸中。’遇事當自省,不當他責。”
麗天受了他教導,從此不再胡亂猜疑,兩人鴻雁傳書,繼續還是遊山玩水、花前月下的閒話。山中光陰易過,悠然過了一年。第二年是鄉試年,麗天就讀北京國子監,要在順天府參加鄉試,備考陡然緊張,於是便成了徵士去信多而他來信少。
麗天是個情緒外露的人,緊張之餘就難免抱怨:“苦為一第,閉門讀書如新婦,患得患失,可笑煞人。”徵士看了不禁莞爾,回覆說:“憶昔共硯,餘二人專好古文詩歌,不切時用,致有金陵下第之慚。然尊大人其時未嘗訶詰也,想亦知君夙慧,讀書如立身,要當性靈中來方可。君其勉之,無勞過戕本質。”
雖然這麼說,徵士也知麗天素來要強,少年時期因為專攻古文詩歌,導致金陵落第。富貴公子不以功名為務,卻以不競為恥,於是擯絕舊藝,力學時文,將原本飛揚磅礴的行文風格,硬生生框入八股的板滯套子去,從文壇盛名的詩文神童,躍然成為南北稱譽的時藝才子。他本來隸屬應天府轄治的諸生,如今卻入北京國子監學籍,也是羞於重入曾經失利的考場,寧可在順天府應舉,湔洗前恥。徵士知道麗天所謂“患得患失”,並非怕再次落第,而是怕名次不高,為人所笑。以麗天的心高氣傲,寧可不考,要考就不能居於人下。
因為熟知,徵士倒多了一層擔憂,直到八月桂花開後,京中秋試已畢,乙榜已出,麗天卻沒有急忙寫信來報訊,徵士不覺微笑:“多半是中了,否則定當急於傾訴。”山中資訊不便,於是吩咐童子下山去買《登科錄》給自己看。不料隱士的家童,也是一派山居的口吻,直接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