嘆道:“家父辭不了相位,我自然也再不能科舉,否則還是嫌疑難明,焉知會試我就不舞弊?都不要了!”他勉強笑笑,道:“年初我不就說過,我要從此踐約,和你遁跡山林?如今再不能應考,豈非正好。”
徵士心道:“原來你年初的意氣,到年底非但不能消弭,反而更是慪得厲害。”然而也懂得,自願放棄科舉,和被迫不能應考,結果雖一,心態卻是大不一樣。何況麗天揹負著科場舞弊的汙名,這種委屈無奈只有更為深重難堪,放棄功名於他並非解脫,只是屈辱和苦楚。這時候要他看開都是一種諷刺,無話可勸,只是握住手,嘆息道:“可惜了你。”
麗天茫然,和他攜手走過家中長廊。相府宅邸門戶深邃,相送出門都要繞過廣闊前庭,雖在冬深,遊廊裡兀自開著溫室培植出來的不凋花卉,家人僕役看見公子出來都垂手恭立,大宅院一片興旺景象,麗天心內卻只覺得蕭殺孤寂,快到門口時終於忍不住挽留:“仲純,當真就不能再留宿我家麼?想從前少年時……”
徵士看著他,微覺猶豫,麗天卻自己搖了搖頭,看向正堂,說道:“從前……沒有這個。今日這裡,不是留你的所在了。”
正堂其實是鎖著的,輕易不開啟待客,徵士卻也知道那堂上懸掛的是天子御賜的匾額,左右各一,乃是“調和鼎鼐,爾惟鹽梅”八個大字。那是九天賜下無上榮光,堂堂相府,煌煌威儀,與自己一身山野瀟灑格格不入,再也不是少年時期和麗天耳鬢廝磨師友相稱的所在。
徵士於是道:“年終了,我也要回華亭盡孝老父,過完了年,我們再聚首罷。”麗天道:“也好,冬天山中寒冷,我邀你去我家別業,我們一道重遊支硎山去。”
那是他們少年讀書之處,兩人心中瞬間都浮現往昔情景,是如何相處中心心相印、第一次相擁相抱的回憶湧上心來,不由得相視微笑。
然而這個約定,到次年還是難以實現,麗天過完年就接到京中書信,言道閣老苦於朝中爭執,又兼案牘勞累,眼疾發作,辭疏卻仍然不得皇命允許,只能抱病視事,情狀甚苦,急需兒子前來輔助處理政務奏疏之事。麗天素來孝順,又是身為獨子責無旁貸,只能又一次對徵士爽約,匆匆辭家,上京去了。
這次因為擔憂父親病情,走得匆忙,連徵士家都來不及去告辭。走了數日之後,徵士才在華亭縣收到他的道歉和告別書信,一陣黯然,不免想道:“早知那日就留宿相府好了……他這一趟回鄉,本道時日正長,卻不料如此來去匆匆,我竟未能安慰一二。又不知這一去,卻是幾時再歸來?”
恨去疾,憂歸遲,風波屢興後的相思,難免摻雜著風雨飄泊的愁懷。徵士有時在山中閉目凝思,心內揣摩的是上京路線,一生愛靜,足跡不曾出過江南,雖然屢屢懷想,卻委實不知道乘舟或者車馬,究竟如何才能走過漫漫長路,抵達麗天身邊。想到最百無聊賴處,自己也啞然失笑,於是寫入詩篇,寄給麗天:“念子令人遠,勞心及夜闌。平生不識路,何以夢長安?”
他的詩句情思惘惘,麗天的回詩卻滿是悵然:“容易遂千里,倉皇無一言。”又道:“忽忽深悽愴,重將別事論。”顯然倉促分別,遺憾甚深。幸好提及朝事,語氣尚能平和,只說自己苦勸之下,父親不再和言官論爭,朝中口舌漸漸平復。最近朝廷大事已經轉移到勸諫皇帝及時立儲,百官都在擔憂皇帝不肯立長子為太子,這時候需要同心一氣,以內閣領銜向上建言,首輔申瑤泉因此和百官的關係緩和了很多。王閣老自來抱定宗旨就是與首輔和睦共處,一起擔當國事,如今當然更被百官需要,成為上下的溝通橋樑。麗天去京後朝局已變,竟然平穩無事的過了一年。
只是這平穩卻也給二人帶來分別,南北隔絕,相思更苦。好在朝局平穩是異常,變亂才是常態,這短短一年維持穩定已經是難能可貴,過完這一年後,終究風波又作,申閣老首當其衝,到底遂了百官的意辭相下臺,滾回老家。王閣老的眼疾一直沒有好轉,這時無可奈何,也堅持告病求去,聖旨雖然仍舊不允許他辭職,卻也拗不過他,只能給假養病。閣老父子這年六月一道出京,在言官的嘵嘵聲中徑自回鄉。
這番連王閣老都已經歸來,可算高臥已定,事端再無。徵士和麗天分別一年半之後終於真正聚首,本該欣慰,卻又高興不起來,但見閣老父子情緒都是低沉之極,麗天一見他就忍不住訴苦:“仲純,我父子已是一再讓步,退無可退……卻終究不得諒解!這世道,究竟還要我怎樣?”
他這句話沒頭沒腦,徵士卻是明白的,朝局這次動盪,兩個輔臣一起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