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紹逆著光線,看不清上官婉兒臉上絕望的神情,他沉浸在自己的遺憾之中:“草不好,手也不大靈便,編得太粗糙了,不知道花奴會不會生氣。”上官婉兒木然地接過,木然道:“我帶給他。”
來俊臣的緋袍再次出現在門外,獄吏開啟門。薛紹已從方才的虛弱中積攢了些力氣,坐起身倚著牆壁,淡淡道:“就在此處打吧,你的刑房太汙穢了。”來俊臣望著上官婉兒的背影,等待這女人的暗示,上官婉兒凝望著薛紹的臉,現在她還有機會,但她對現實看得明白,薛紹是不違背自己內心的人,沒了就是沒了,勉強要回來亦非她所願。她終於落定了決心,三郎,她在心裡輕輕叫道。
她站起身,從容退出牢房,來俊臣仔細望去,看到眼淚在她眼睛裡有兩個閃亮的圈,他心下有些詫訝,帶幾分輕薄地想:終究是個女人。他嘴角又綻開一貫邪魅的笑道:“行啊!”向獄吏一打個手勢:“把杖子給駙馬拿來!”
幾個赤著上身的精裝獄吏不多時進來,手上各執著一人高的粗重的刑杖,那杖子比往常刑訊的四分七厘杖還要闊些,在牢中看去,通體黑梭梭,不能反射一絲一毫的光線。
來俊臣笑道:“駙馬可還滿意嗎?”薛紹望了一眼,又厭倦地閉上了眼。幾個刑吏進牢,將薛紹挾持起來按在地上,分別用幾根杖子壓制住他肩膀與足踝,薛紹用尚算自由的雙手抓住了身下的稻草,他感覺有些奇特,在死亡緩緩張開雙翼的時候,如潮水般湧入心間的,竟不是恐懼與遺憾。倒是些瑣碎細小的畫圖與聲音,在他眼前歡快地跳躍不止。
不知是哪一日,他先醒過來,看到太平的臉頰被瓷枕的鏤空花紋印出了兩朵梅花痕跡,他覺得有趣,伸出手去輕輕撫摸一下,太平在睡夢中微翹起豐潤的嘴唇;花奴剛學會走路,他天生比旁的孩子膽子大,糯糯地喊著“爹爹”,張著兩條肉乎乎的小膀子向他懷中撲來……
“嘭”得一聲,是鈍重木器擊打在肉體上的悶響。臀腿上痛徹心扉,薛紹狠狠一咬唇,口中滲出淡淡的腥鹹味,他執拗地要在翻江倒海的眩暈中爭奪他的回憶:
明媚的日光下,花奴捂著屁股,仰著小臉歡叫:“爹爹我要騎馬!”
花奴蹭在太平身上,滿面幽怨地嘟囔:“以後不穿開襠褲了,捱打好痛!”
東宮的院子裡,花奴蹲在雪地裡,努力向後扯著他的手:“爹爹不走!陪我和表哥堆雪人!”
眾人的嘲笑聲中,花奴依舊怡然自得地搖頭晃腦:“我長大了要當駙馬!因為我爹爹最好看!”
三四杖過去,上官婉兒望著那個杖下顫抖不止的身體,聽到薛紹紊亂的呼吸聲,十年來,她第一次有瀕臨瘋狂的悔意,她咬牙支撐著一身襦裙,在空氣中的血腥氣擴散開來之前,走出了推事院。
車子行進在空蕩無一人的重閣複道上,上官婉兒透過珠簾望向不斷後退的黝黑大門,這便是由洛陽宮直通上陽宮的麗景夾城。上官婉兒想起想起李成器那日的話:例竟門,一入此門,無人生還,那她是不是一個從地獄返還的魂魄?複道兩旁的木格窗上,鏤空著合歡花的圖案,隱約與外間隔斷的封閉感,讓上官婉兒的眼淚終於能夠緩緩滑下。
她撩起簾子,將那枚草螞蚱投向城牆下離離叢生的雜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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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十三、梁家畫閣中天起(下) 。。。
剛一入上陽宮,身後就響起了馬蹄聲,一身錦袍的梁王武三思策馬追上來,笑道:“上官贊徳!”上官婉兒只在簾內微微頷首:“大王勝常。”武三思笑道:“贊徳出宮去了?”上官婉兒仍只是“嗯”了一聲,武三思笑道:“姑媽前日誇獎我明堂修得好,賞了我一處尚善坊的宅院,就挨著太平公主府,不知能否勞動贊徳下降,為我題幾首詩?”
上官婉兒隔著影影綽綽的水晶珠,望著武三思志得意滿的臉,心下冷笑:薛紹下獄,武承嗣和武三思都將太平看成了一樁奇貨,要來爭搶了。他們以為太平公主是什麼?一個會調脂抹粉尋歡作樂生孩子的女人?她淡淡道:“敢不從命。”
數日後,朝中大臣皆得知,受杖後的駙馬薛紹瘐死獄中。百里外的連昌宮中,太平公主早產,生下了一個失去父親的女孩。
幾場秋雨稍歇,人間遍灑微涼。淡藍天空中幾抹微雲,如碧玉中的幾處白瑕,反襯出天空清透乾淨來。庭中樹木蕭蕭瑟瑟,如箜篌彈到低迴處,宛轉纏綿。李成器的目光越過了進講的學士,望著門外出神,身上的白絹中衣貼著肌膚,涼滑如水,正在提醒著他逝者如斯夫,距離薛紹故去已經三個多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