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大了眼睛,努力,卻又不能置信地望著對面的人。他看見李成器艱難地支撐站起身,他顫抖的手緩緩挪到了腰間,修長的手指在玉帶的機隼上一按,啪得一聲,輕輕的一聲響,讓薛崇簡打了個寒顫。一瞬間他似是被刺痛了,目光漸漸發冷,他看著這個人的表演,如同看一臺明知會唱錯詞的戲,等著最後的一刻,優伶獨自站在臺上出醜。他怎麼能夠這樣,以為這拙劣的表演,便可以抵消昨日他那一點頭,給自己帶來的絕望麼?
李成器的手也有些顫抖,他一一拉開長袍的帶子,那件圓領袍無聲萎落於地,李成器通身素白,在黑暗中看去也有些搶眼,他伸足緩緩從那堆衣衫中踏出來,在床邊側身跪下去。如薛崇簡預料的一般,他的手又去解中衣下的腰帶,薛崇簡只覺胸口堵得發疼,似是被一塊殘破的磚瓦,支楞在胸腔上。這不是他要的,這些敷衍的道歉,造作的補償,他要來有什麼用?他真正渴望的,不過是在他懷中閉目睡去,而不必擔心醒來時只看到一領空衫,可是李成器從來都不知道。
薛崇簡心中的焦灼和羞憤攪和在一起,喝了一聲:“夠了!殿下要玩,別處玩去,不必給我添罪愆。”
李成器呆了呆,他有些羞慚地低下頭,低聲道:“不是你想的那樣……表哥不是指望,能用幾下責打來抵過對你的傷害……方才你睡著的時候,我想了很久,是表哥太自私,既想和你在一起,又捨不得忠臣孝子的聲名,你為表哥受的苦太多了。著以長相思,緣以結不解。以膠投漆中,誰能離別此。這是我們兩個人的事,不該只由你一個人來遵守。若是表哥從今日起向你許下誓言,你還能相信麼?”
薛崇簡靜靜地聽著,似乎某一刻,如曲水流觴一般,他看見那盅載著他幸福的甜酒緩緩漂來,他伸手去接時,水流卻突然一轉,從他指尖擦過了。他笑了一下,道:“殿下用什麼起誓?性命麼?到那一日,您會說寧可讓自己應誓遭了天譴,也不能負了陛下太子社稷蒼生。臣不想咒您。”他無限疲憊地眨眨眼睛,道:“殿下,臣真的很累,想歇了。”他將戒尺推到一邊,閉目抱住了枕頭。
李成器怔怔跪在地上,啞口無言,原來花奴對他的瞭解,比他自己都多許多。他的弱點早就被洞悉得清清楚楚,只要花奴願意,他有能力在自己最痛的地方狠狠刺下致命一刀。
李成器伸到腰間的手,如同他被堵在喉頭的一口熱血,進不去也出不來,他恍惚中問了一句廢話:“你不要表哥陪你了?”
薛崇簡道:“殿下在旁看著,我睡不著。”
李成器的身子微微晃了一下,他倒也沒有再爭執,迷濛中扶著床沿站起,彎腰撿起地上遺落的衣裳,也忘記了穿上,就這麼衣裳不整地踉蹌向外走去。薛崇簡聽見門被緩緩拉開時的聲響,如同有人在夜中嚶嚶地哭,一瞬間他心底忽然萌生出強烈的悔意,想要將李成器留下。他知道自己還完全沒有準備,要將他少年時的夢想割捨,失去了這個人,他能不能活下去,他自己都沒有把握。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這不堪重負的背影,與昨日他受杖時對著自己的背影,是那般相像。
門開了,一片薄薄的月光從拉開的門縫中洩露進來,像是在地上貼了幾片銀箔,反著一點清冷的光輝。不知為何,那月光中的背影忽然回了頭,薛崇簡一驚之下,慌忙閉上了眼睛,卻又想起來,自己是在暗中,他應當是看不見的。薛崇簡恍惚聽到許久以前,他們倆還膠漆不離的日子,月色下李成器在吟誦:“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原來此情此景,自己心中那麼多的痛楚與不捨,在旁人筆下不過是兩句話,十四個字,便說盡了。不知過了多久,那門又幽幽哭了兩聲,他知道李成器已經去了。
許是白天睡得太多,將晨昏睡顛倒了,薛崇簡整夜都不曾睡著,身上的傷又不便輾轉,一夜間心中諸般往事此起彼伏,天明時腦中已糾結得微微發昏,實在苦不堪言。都說有情須有夢,難道他真的無情到了連夢也沒有的地步。
又等了一會兒,便有太醫尊皇帝之命來為薛崇簡看傷,正服藥時,施淳進來稟報道:“郎君,宋王殿下又來了。”薛崇簡不知為何他要多加個“又”字,自己也覺得有些說不出的可笑,卻又有些心酸,吩咐道:“你對他說,我吃得好睡得好,遵陛下之命上藥吃藥,不勞他費心。”施淳張了張嘴:“這般說麼?”薛崇簡點頭道:“這般說。”
施淳面帶難色出去,不一時又回來道:“宋王殿下說,他只想面呈郎君一樣東西,一句多餘的話都不會說。”薛崇簡嘆了口氣,昨日已經見過那戒尺了,他今日還有什麼能拿出來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