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未說完,卻見薛崇簡緩緩跪倒在地,他這樣的馴順,倒是大出皇帝預料,後兩個字便忘記說出。薛崇簡道:“太上皇聖躬安否?”
高力士也未想到他真的會下拜,雖然是開口問太上皇,但眼下二聖並尊,官員們先問太上皇安也是常情,便照規矩順口答道:“聖躬安!”卻不料薛崇簡聲音驟然一揚道:“我問李隆基!”
高力士驚道:“你作死!”
興許是離得近了,皇帝看清薛崇簡說話中雙目驟然亮起的冷光,不知為何心中倒是微微一震,明白了他言外之意,定下神來淡淡道:“太上皇聖躬安,你放心,朕要做追比堯舜的聖賢之主,自當以孝悌為天下楷模。”薛崇簡點點頭,又問:“我娘……”他說到此處頓了一頓,終於還是問出來:“和他呢?”也許他現在不問,就再也沒有機會知道他的情形了,到了這一步,他還有什麼可掩飾的麼?
皇帝窺破了他心思,微微一笑,道:“朕不會落後人尺布斗粟之口實,大哥安分守己,朕自會保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富貴尊寵。至於姑母……”
他故意將話頭一頓,薛崇簡的一顆心被他提到了嗓子眼,憋得一股酸水在腹內翻騰,直欲將這顆心嘔出才能消停些,他咬著牙喝道:“有話你直說!”
皇帝目視他淡笑道:“姑母身為李氏公主,而倒行逆施,蓄養奸惡,危及太上皇與朕,事發之後,姑母自知無顏見太上皇,已於今日在宅邸中自盡,朕賜她以公主禮安葬。”
薛崇簡這幾日來不敢去碰觸的恐懼,終於被人一個字一個字無比清晰地吐出,奇怪的是他竟未曾覺得如何可怕,如何痛心,反是那顆心慢慢地落了回去,向下滑得很深很遠,如同那墜落的冰冷水滴一樣,滑落進黝黑不見底的深潭中去,再也尋找不到。
皇帝道:“姑母雖被奸人愚弄,但你對社稷的一片耿耿之心,朕早有體察……”薛崇簡忽然喃喃道:“你快些。”皇帝被他說得一怔,隨口道:“什麼?”薛崇簡的眼神茫茫然地望著牆角那一滴滴墜落的水珠,道:“是顯戮還是自裁,你快些決斷。不要審問,不要拖延,我什麼罪都認。”他心中真的覺不出痛來,眼中亦乾澀無淚,彷彿只是知道母親的所在,反倒有了皈依的踏實,他不過是要快些去與她相見。
皇帝微笑道:“你想岔了。你對社稷有大功,朕自會保全你。非劉姓而王,天下共擊之,朕雖賜你李姓,但這個王爵實在對你有害無益,就先革去吧。朕將你轉遷蒲州別駕,那裡有你母親留下的府邸,改一下規模便可居住了。”
薛崇簡聽著他絮絮叨叨地說話,並不全明白他話中之意,卻也朦朧明白他不會殺自己,他展顏一笑道:“你不讓人生,還能不讓人死麼?”那神情如孩童一般明淨,便真如看到何種有趣的事物一般。
他一副生死置之度外的冷淡,倒是讓皇帝心中不悅,他留下薛崇簡,原是為了牽制父親與李成器,眼見得他了無生趣的模樣,倒是有些擔心自己一轉身他真的自盡了。他沉吟片刻,向身後的內侍一揮手,那內侍捧上一隻托盤,盤上有一隻金盅,在這暗中望去,內中酒漿亦是灩漣如血的悽豔。
皇帝道:“卿當遠行,飲一杯去。”
薛崇簡輕輕鬆了一口氣,他拿起酒杯,忽然想起許久之前,有個善解人意的女子,在他要獨自面對整個天地的殘酷時,也是拿起一盅酒,道:“飲一杯去。”那時原也想好了,真的阿婆不肯原諒,就為那個人死了也是甘願。清光到死也相隨,原來到死也相隨的只有清光。雖然是這樣的寂寞,但知道他是好好的,便也不必掛念了。世事的無常,未必會給相思留多少餘地,同生共死相濡以沫也須有因緣際遇,真的無路可走之時,便也只能放手各奔天涯,他已經從皇帝口中證實,那個人能夠尚算光鮮地平安活著,這便足夠了。
他抬頭向皇帝一笑道:“如此最好,多謝。”他拿起酒盅來一飲而盡,那仰頭之際的揮灑,似又回覆了往日當花對月的公子王孫。
皇帝的心中漸漸浮上了陰翳,他未料到是這樣的,他以為會看到生離死別,會看到肝腸寸斷,奇怪的是他竟未從自己的敵手臉上看到一滴眼淚,太平沒有哭,薛崇簡也沒有哭,他從前一直是宮中的嬌兒,不是被打幾下屁股都會哭的麼?可是現在,他見到的只是自己父兄的眼淚,是那個他許了糟糠之約的人的眼淚,他明明該是勝者,為什麼似乎失去最多的是他,這不公道。
皇帝在牢房外站了許久,終於看到薛崇簡按著腹部面現痛楚之色,那個佔盡人間風華、長安走馬著金鞭的少年,終於也輪到他來嘗一嘗人世的汙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