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凝目山下片刻,忽然道:“你去看看花奴吧。”李成器吃了一驚,似未明白父親話中含義,太上皇低聲道:“這裡不比皇宮長安城禁衛森嚴,我可以想法子送你下山。”他伸手一指東方道:“那裡就是潼關了。”李成器顫聲道:“爹爹,這不行的,若是陛下知道……”太上皇黯然一笑道:“我每日都在擔心,花奴那樣的性子,在蒲州舉目無親,是怎麼熬下來的……”
李成器想,定是方才的哭泣帶來眩暈還沒有散去,他的心怦怦亂跳起來,竟不願去思量,這舉動會帶來什麼後果。他的目光隨著父親所指的方向望去,暮雲深處便是拱衛長安的潼關,潼關之外便是他魂夢所繫的蒲州。他聽見一個孩子脆生生道:“我們會騎馬!等我們長大了,就騎馬到長安去!”花奴為了他,連死亡都不曾畏懼,他卻因短短的四百里,將花奴棄置了三百多個日夜。
他一生都在畏縮避讓,在高牆深院中低眉順目,現在他終於有機會縱馬驅馳一回。他想跟花奴說說話,說說自己的思念和痛悔,想在他懷中哭泣,想給他,也給自己一些勇氣,一起來面對今後悠長殘忍的歲月。
李成器抓住太上皇的手,哀求道:“爹爹,我只求見他一面,我見他一面就回來,我騎馬三天就可以來回了,爹爹……”太上皇輕撫著兒子的髮髻道:“是爹爹無能,這偌大江山,竟尋不出一個所在,能讓你們容身。”
皇帝昨晚泡了溫泉,一夜睡得十分酣暢,待醒來時,命宮女一看銅漏,仍舊是往日起床的時刻。他也不願再睡,索性更衣起身,高力士匆匆進來笑道:“宅家好容易清閒幾日,也不補補覺。”皇帝笑道:“昨夜不曾理事,已經睡足了。山上清晨景色最好,咱們出去走走。”
此時離宮中各位親王皆未起身,只有幾個宮女內侍在打掃落葉,朝陽從東方斜鋪過來,將山間草木照射出一片透明的濃綠,也不知有多少鳥雀藏在林中間關溜囀,耳畔此起彼伏鶯歌燕語。皇帝深吸一口氣,只覺青草澀香與桂花甜香揉在一處,便如蜀中的竹葉青酒一般銷魂。他神清氣爽,只想抬腿在這山林中小跑兩步,快走兩步後又覺失態,穩住步子,一指前方如紅雲般的花樹笑道:“難得這山中是丹桂,我們去看看。”
他們沿著一片溪流行走,山路一轉,顯出一片雲蒸霞蔚的桂花林,溪水盡頭是一塊碧玉般的幽潭,潭邊一塊凸出的石頭上坐著一個長髮少女,捧著一本書看得出神,桂花簌簌落了她滿頭滿身,她竟全未察覺。皇帝見那少女身著宮女服色,從側面望去,依稀覺得面貌十分姣好,心中有些發癢,便躡步走上前,在那少女肩頭輕輕一拍。
那少女並未察覺有人近前,吃這一嚇,啊得驚呼一聲跳起,手上的書冊掉落。她身子一晃,皇帝忙將她扶住,她望見皇帝,神情似乎微微一愣,隨即蹙眉嗔道:“你幹什麼嚇我一跳!”皇帝見她竟不識自己,也覺有趣,微笑道:“你是誰家的小娘子,溜到此處玩耍,也不怕失足掉下去。”那少女撲哧一笑道:“我每日在這裡梳頭看書都沒事,便掉下去也是被你嚇得。”
皇帝彎腰撿起石上書冊,笑道:“看什麼書,這等用功……”他一看那書冊,卻不由愣住,那原是一卷楚辭,恰翻到《湘夫人》一篇,點點落花輕浮於那句詩文之上,恰似美人紅淚。
他望著書冊久久不語,那少女笑問道:“你也喜歡這篇嗎?”皇帝抬頭淡淡道:“從前讀過。”那少女笑道:“楚辭裡我最愛這篇了,讀了許多遍。”皇帝道:“為何喜歡它?”那少女笑道:“我最愛‘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一句。”皇帝心中又是一動,道:“你讀得懂?”那少女有些不忿,道:“怎麼讀不懂?那意思就是……”她似在尋思如何表述,轉過頭去一望那山林,忽然輕輕嘆了口氣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他們說話之時,數點落花被風送來,輕盈落於少女光潤的長髮上。她似是剛用水梳過頭,髮梢還在滴水,一頭長髮映著朝陽,黑亮得令皇帝有些目眩。他想起來,他是見過這場景的,以前和元沅同在禁苑中,夏日裡元沅洗頭,也是這如墨如漆的長髮。自己還曾詫異,她那麼瘦弱的一個女孩子,怎麼會有這般好的頭髮。後來宮中皇后皇妃皆梳高髻,連侍寢時也不曾散開,他便無緣再見這等秀髮滴水的景象了
他逆光望去,少女的面容都不甚清晰,只覺她膚色甚白,也是細細腰肢,也是素面朝天。他拈起少女發上的一朵落花,忽然覺得紅豔與她嘴角的一星血光相似。他聲道:“你叫什麼名字?”那少女一瞥朱唇道:“原來你沒認出我!”皇帝詫異道:“你認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