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倒在李成器床邊,室內明朗,李成器才看見薛崇簡面色蒼白得不似平常,驚道:“你……你怎麼了?”薛崇簡先去看李成器傷勢,見他臀上青紫斑駁,幾處破皮的地方已經起了炎瘡潰爛,反是紅腫得豔若桃花。他強顏笑道:“我搶了你的媳婦,阿婆打了我兩下——沒事,比你這輕多了。”
李成器昏沉的神智中再無法去細想這句話中波折,花奴的嬉笑神態他最熟悉不過,如他在推事院談笑間寸磔來俊臣一般,便是泰山崩於側,也只是輕描淡寫快意恩仇。唯獨現下薛崇簡清明雙眸中隱隱藏著的哀痛,讓他驚在那裡,一句話也說不出。
李旦才知原來薛崇簡還未告訴李成器來龍去脈,嘆道:“宅家已經方城縣主賜婚給花奴,我和你姑姑為你選了元氏之女為妃。你們婚期都不遠,比不得少年時,不可再恣意妄為了。”
李成器許久才明白了父親話中含義,他從迴心院活著出來的緣由,剛才在車中是無力去問,現在細細揣測這幾日中發生之事,頓時呼吸凝滯,心中一陣急痛,頂得那方嚥下的幾口藥汁都反了上來,激起腹內翻江倒海般一陣絞痛。他忙用手捂住嘴,身子卻禁不住抽搐起來,額上剛剛拭淨的冷汗再度滑下。
李旦見兒子這般神情,心中憂慮更甚,忙目視那醫官,那醫官拿來一杯蜜水讓李成器抿了一口,又按著李成器虎口處一個穴位,向李旦微微躬身道:“殿下這次幾日未進食,胃氣大損,需慢慢調養,十日內只可食梗米粥。”他沉吟一下道:“若身上乏力,可略用些魚肉,勿進辛辣。”
薛崇簡恨恨道:“那個面首……”李旦忙在薛崇簡肩頭一按,禁止他說下去,道:“你傷得也不輕,快上床去讓供奉看看。”幾個醫官忙將李成器用一床薄衾蓋了,將薛崇簡也扶上床去,脫去他外袍後,便露出臀上背上血跡,那醫官皺了皺眉,叫學生再去打一盆溫水來,將薛崇簡上衣揭至肩頭。
此時正是夏日午後陽光最濃麗之時,室內未拉簾帷,為了醫官們看傷方便,連屏風都移開了,溫暖日光穿過棉紙窗直照在床上,少年人晶瑩白皙的脊背上還掛著汗珠,肌膚被溼潤水汽一蒸,幾乎便要讓人錯認做暖玉生煙。只是幾道緋紅的鞭傷交錯橫亙,數塊拳頭大的淤紫血斑已微微腫起,被未受傷處的肌膚一襯,越發看去有些驚心動魄。
李成器再想不到,薛崇簡除了受杖之外,還捱了鞭打,顫聲:“這怎麼回事?”薛崇簡笑道:“我是被武大郎平地拿贓,捉回宮去的,人家自要替妹子出氣了。”李旦才知為何一樁風月閒事,忽然一個早晨就鬧得滿長安皆知了,想來他竟是安排得如此周密,不與梁王府留半分餘地,一時語塞,只得又嘆了口氣。那醫官皺皺眉,輕按一處血斑問:“還痛得厲害麼?”薛崇簡暗暗咬了咬牙,道:“還好。”那醫官道:“萬幸未傷筋骨。”
那供奉端來熱水,醫官換了條新帕子,又加了少許藥酒,將帕子潤到六七分溼了,道:“郎君權且忍耐。”薛崇簡苦笑一下,點點頭,終究心裡沒底,兩手悄悄抓住了犀角白玉山枕。那醫官將帕子向他臀上敷去,方一碰觸,薛崇簡便倒抽一口冷氣,只覺臀上痛得如要爆開一般,那扣住角枕的兩手也驟然加力,手指直陷入枕側的香孔中。
他正痛得抖做一團,忽然手背一熱,是李成器的手握了過來。薛崇簡心下微微一哂,他心知當著眾醫官和父親的面,這執手的溫存,已是李成器所能表達的最深的關切和親暱。他忍著顫抖將手指拔出,與李成器相握,咧嘴努力擠出一個笑容道:“又要和你趴並排了。”李成器想起往事,一行淚水倏然滑下。
那醫官將傷處乾涸血跡化開,才去緩緩將他褲子褪下。薛崇簡方才一路坐著回來,路上將傷處幾度壓破,血跡黏著中衣,褪下時簡直如揭了一層皮去。饒是那醫官下手極輕,薛崇簡仍是痛得額上冷汗滴答而下。李成器無法想象,平日裡被自己用扇子打兩下就會哭著求饒的花奴,是如何帶著這樣的傷將自己抱回來。現在花奴痛成這樣,自己卻不敢擁住他顫抖的身子,不敢哄他一句,不敢說一聲,表哥心裡是多麼地痛惜你。雖然他知道,這些是唯一能減除花奴痛苦的良藥,他卻不敢給他。他能做的只是這一點點無用的事,握住花奴的手,徒勞地將他額上汗水一一次次擦去。
那醫官剛為薛崇簡敷上藥,一個內侍便匆匆進來,道:“太平公主的車到了坊口。”薛崇簡聽得母親到了,一顆心登時又提了上來。他身上筋骨都像被人敲碎了一樣痠軟,各處傷痕也在叫囂著作痛,實在沒有心力去應對母親的質問。只得抬頭哀求道:“舅舅,替我擋一擋阿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