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旦看了看他蒼白的臉色,嘆了口氣道:“不妨,你歇著就是。”他親自為薛崇簡輕輕抖開一床薄衾蓋了,起身對那醫官道:“請供奉外間開方。”引著幾個醫官出了內室。
待李旦與那供奉腳步之聲皆聽不見了,這室中才終於得了一刻安寧。李成器見薛崇簡的臉埋在臂彎中,也不知是太疲憊還是在忍痛,並不抬頭望自己一眼。他靜靜伏了一刻,掙扎著將身子向薛崇簡那邊挪了挪,將自己的身子挪進他的衾被中去,他身上高熱未退,體溫比薛崇簡要高,這一碰之間,薛崇簡只覺連心都被他燙了一下。自小到大,這是李成器頭一次主動蹭到他被中來,他該當歡喜吧,可是已經發生了那麼多的事情,有了武靈蘭,有了那個不知道容貌、卻不容忽視的元氏女兒。
這張床與神都壽春郡王府裡那張成就了他們夙願的床多麼相似,床頭也有朦朧如月華的雲屏,床幔上四角也有鏤著連綿水雲紋的金香薰,山枕之中也有冰麝之香嫋嫋氤氳開來,他們的身下,也鋪著繡有鸂鶒戲水花紋的被褥。可薛崇簡似是看見那高唐的煙雲在麗日下慢慢散開,藍橋下的流水正在洶湧地上漲,他徒勞地緊緊抱著柱子,想要挽回他的雲夢澤。
李成器輕輕攬住薛崇簡肩頭,手指在他肩頭一塊青斑上撫摸一下。他無力去細問,為了將他從迴心院中帶出,薛崇簡究竟都做了什麼,這將永遠成為橫亙在他們之間的一道傷痕。他垂淚片刻,低聲道:“花奴,是表哥對不起你。”薛崇簡聽到他這句話,才覺得幾日來積攢的委屈與怨憤登時都湧上心間,他抬起頭來,只想在李成器身上狠狠打兩下,終究是下不去手,狠狠地一拳砸在山枕上。
李成器第一次在薛崇簡臉上看到對自己的怨怒之色,那怨怒繼而又轉為深深的無可奈何,他心中痛惜內疚攪成一團,要將那顆心都擰碎了一般。低聲道:“你打吧。”薛崇簡道:“我跟你說過,有事出宮來和我商量,你為什麼不聽?”李成器垂首道:“是表哥錯了。”薛崇簡恨恨道:“你錯了?你這次認了錯,下次若再來一遍,你還是會一聲不吭就去送死對不對?我知道,你為了舅母,不願娶武三思之女,又怕出宮來再拒婚會連累舅舅,便當面抗旨。你鎮日怕連累這個,怕連累那個,就是從未將自己的性命和……”
薛崇簡說到這裡噎得一噎,從小到大,他數次乞求過李成器的責打,卻從來乞求過李成器的關懷,只因他知道,能給的李成器皆已給了。若真遇危難,李成器雖然未必有本事救自己,卻絕不吝將為自己拋卻性命。可是他不要李成器的性命,他要他的性命作甚?他只要他們都好好地活著,此身長健,如那樑上燕子般,無論東去洛陽或是西來長安,無論北出塞外或南下白門,皆能比翼偕行日日相見,這才是他要的日子。他鼻子一酸,低聲道:“……和我放在心上!”
李成器望著花奴還帶幾分怨憤的臉,那委屈的神情便如他幼年被宋守節打了屁股一模一樣。李成器知道他此生不會再遇上更愛的人了,雖然他不知道自己該怎樣來愛花奴。那個將要成為壽春王妃的元氏姑娘也罷,那個朝堂上留給壽春郡王李成器的班位也罷,皆是這凡塵銬在他身上的鎖鏈,他掙不開去,只能拖拽著它們蹣跚前行。那麼這一刻是他最後的自由吧,他們赤身裸體地相擁,如地獄中兩個魂魄般一無所有,無拘無束。李成器將薛崇簡攬住,顫抖著向他肩頭那一道鞭傷吻下。他的淚水滑至傷口上,有一絲火辣辣的刺痛,薛崇簡似也明白了他的心意,輕輕一笑,拉過李成器一隻手,在自己臉上輕輕地蹭著。
太平匆匆在壽春郡王府門前下車,見門前迎接的竟是相王本人,一怔道:“花奴在這裡麼?”李旦道:“在,我引你進去。”
隆慶坊的五王宅原是李成器兄弟五人共住的,即便是最大的壽春郡王府,也不及太平公主府的五分之一。太平無須坐步輦,只隨著兄長步行進去,過了二門就來到內院中,李旦卻在一方小小荷塘前駐足不動,太平心裡急得湯潑油滾一般,急道:“四哥怎麼了?”
李旦回過頭來,悵然一笑道:“花奴剛上了藥睡下,他不敢見你,讓我替他求個請。”太平登時嗔怒道:“你知道他這次做下的是何等事,就來替他求情?”李旦嘆道:“花奴這次固然荒唐,但也是為了救鳳奴才出此下策,他現在一身傷,你要罰他,也得等他傷好了不是?”太平急道:“我又不是為了打他!我有急事要問他……”她忽然看見李旦面上的慚愧之色,心中頓時大驚,用團扇遮住嘴道:“難道?難道四哥你早已得知了!”
李旦幾乎不敢抬頭,太平下意識退了一步,手扶著那池邊的白玉圍欄才站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