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便是薛崇簡提到過的御醫沈南廖。
沈南廖躬身笑應道:“是。”卻不是退出殿門,而是轉入屏風後的暖閣內,李成器臉上微微一熱,恭敬跪在殿心,低垂眼瞼不敢說話。
皇帝打量一眼自己的孫兒,見李成器身上一件半舊的青色盤領袍子,束腰也是一條簡單革帶,通身上下並無一點裝飾,愈發顯得面白眉青,清秀脫俗,關了他一年,倒也未見得十分憔悴。她淡淡一笑,道:“鳳奴,你今年十九了吧?”李成器道:“稟陛下,是。”皇帝點頭道:“你阿翁十六歲繼太子位,你也到了該懂些大事的年紀了,婉兒,將那份本章給鳳奴看看。”
上官婉兒上前,將一份奏本遞給李成器,李成器先向皇帝叩了個頭,再看那奏本上卻提的是尚書主客司奏上來的,越發心中疑惑。匆匆看去,見上頭說東突厥可汗默咄有意與聖朝修好,請求將東突厥公主嫁與天朝皇帝的兒孫。李成器做太子數年,從未染指過朝政,想到皇帝傳他來的意思,心中轟隆一聲巨響,一時後頭許多字樣都如一群黑色蝌蚪般遊動,再也看不明白是說些什麼。
皇帝估摸著他看完了,道:“東突厥連年興兵寇掠我朝北方諸州,是朕心腹大患,他們忽然有修好之意,你說,是否可信?”李成器拈著奏本的手輕輕的顫抖,一時腦中諸念頭紛至沓來,總也拂之不去的,竟然是前些日子花奴說的,我要同你朝夕相對,原來那終究是他們的奢望了。
皇帝問了一聲,他才知已不容自己遲疑,只得低聲道:“君子……成人之美,古來皆是我漢家公主琵琶抱恨,此次東突厥肯主動示好遣嫁公主,皆賴陛下如天之仁感動化外,是我邊疆百姓之福。陛下……該當,應允……”
皇帝滿意地點頭微笑道:“你果然長大了些。默咄說他女兒極受鍾愛,年幼嬌弱,一時難離父母,要夫婿在他們那裡住些時候。朕料來那公主容貌不惡,過些日子等突厥的使者到了,你就隨了他們去吧。”
李成器何嘗不知東突厥嫁公主云云,不過是怕天朝毀約,要扣一個質子在手,這些年皇帝頻頻與吐蕃作戰,勝少敗多,無暇顧及突厥,因為也願意暫時修好,要派質子,自然是派自己最不關根本了。他心中苦笑,只得叩首道:“臣以無用之身,能為陛下略進綿薄之力,不勝欣榮惶恐。臣……臣還有個不情之請,望陛下天恩允准。”
皇帝道:“你說來。”
李成器道:“聖人云,吾十有五,而志於學。如今臣幾個弟弟,最小的也有十三歲了,臣去後,請陛下放他們出閣讀書。”
皇帝冷笑一聲:“你倒是一點也不肯吃虧……”李成器額上微微滲出冷汗,卻是抿嘴嘴唇不語,皇帝靜了片刻,笑道:“罷了,不就是讀書麼,你若是怕走後無人教導他們,朕許他們到東宮去,與你爹同住。”李成器知道這已是皇帝極大的妥協讓步,閉上眼睛想:“我若能換來弟弟們與爹爹團圓,也值得了。”他當即叩首道:“臣謝陛下隆恩!”
宮女引著李成器出去,正是星河影轉,一輪明月初上之時。芬芳殿周圍遍植花果,夭桃穠李被晚來春風一催,熏熏南風中人如醉。李成器望著宮牆下綿綿春苔,又抬頭見皎皎孤月,只覺此情此景甚是熟悉,一時心中痛極,眼中便禁不住酸熱。送他出來那宮女見他站著不動,奇道:“殿下,怎麼?”李成器渾身一點力氣也無,輕輕抬手道:“你讓我站一站。”
他立在院外,不知從何處飄來一陣細細歌聲,仔細辨別,卻只抓得住兩句:“歡作沉水香,儂作博山爐'1'……”吳儂軟語由少女們慵懶的嗓子唱來,如遊絲一般嫋嫋飄蕩於暖風之中,潛入人遍體毛孔之中,格外撩人心魄。那宮女見他似在側耳傾聽,抿嘴掩口笑道:“這是教坊司在練歌呢,宅家近日頗喜南聲。”
李成器點點頭,也只有白門之下的江南女子,有這等大膽旖旎的情思,他想起一年前那個明淨的春夜,那酡顏如桃花的少年,忽然覺得,自己這一生都白活了。從此春宮閟此青苔色,秋帳含茲明月光,夏簟清兮晝不暮,冬兮凝兮夜何長,都將是他一個人。他慢慢舉步走入一片樹蔭之下,舉袖拭了一下眼角。
李成器回到院中,卻不曾將自己要和親突厥的事告訴弟弟們,只說皇帝召他去,是問了問兄弟幾人的起居。過了數日,他照例在院中等薛崇簡來,不多時便看見薛崇簡在樹上露出頭來,他剛笑著迎上去,薛崇簡已“通”一聲大響直接躍入院中,險些撞在李成器身上。李成器嚇了一跳,忙扶著他道:“ 沒摔著吧?你越來越大膽了,這麼高也敢往下跳?”
薛崇簡緩緩站起